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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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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茂屯到县里的大路并不平静,时不时的就从某个方向闪过几个逃难的人。
旗四越看心越沉。到了这时候,他才晓得这场战争可能真的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想想开春的时候,他还响应县政府的号召,给军队捐钱捐粮,幻想着抵抗个三五个月,起码撑到援军到来。现在看来简直就像螳螂挡车一样不自量力。
如今旗易山撤了,县政府的人也逃没了,他在县里的倚靠一夜之间全没。半生心血,可以说十之八九已经没了。这种打击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承受的,天知道旗四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把怒气和不甘压了下去,当机立断着手收拾这个烂摊子。
海珠县可以说是毁了三分之一了。远远的,便看到几处城墙的冒出几股浓浓的几股黑烟。敌机已经轰炸完毕了,天空却失去了平时蔚蓝和宁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马车进了城,道路两旁没了往日的喧嚣,十之八九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几个摆摊的小贩还在顽强地支撑着,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马车一路往酒厂那边奔驰着。旗四揭了帘子,死死地盯着前方。终于,记忆中的地址到了。旗四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窖——整个厂子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堆废墟!旗四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粉碎得一干二净。
孙通也被眼前的阵势惊到了,磕磕巴巴道:“四、四爷,都烧烧没了。”话刚落音,旁边突然冲出来几个人拦住了他们的马车,为首一个人指着旗四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这个酒厂就是他开的!”一言惊起千层浪,其他人顿时一拥而起往对着旗四哭嚎:“你个没良心的!我的儿子死在你厂子啦!你赔我儿子来!”“呜呜,我家掌柜的就这么没啦!你让我咋办呐!”“都是你!是你逼着人在厂子里做工的!现在好了,死啦死啦!”场面一片混乱。
“走!”旗四当机立断,他原本心情便极度恶劣,如今被这么一逼,心里也是恼火得可以。孙通甩了下鞭子掉头。
“他们要逃走啦!”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别让他们走了!扒了他们的马!扒了他们的马!”
人群顿时骚乱了起来,马儿受了惊,扬起前蹄便对着人群踢了过去。人群分出一条路来,孙通瞅准机会,驾起马车便飞奔而去。变数来得太快,人群没能反应过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另一边,旗四沉声对孙通道:“去吕氏药堂。”
吕氏药堂门口也是一片萧条,旗四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一个小伙计来开门。见是旗四,连忙把人引了进去。
吕王氏见到旗四,大吃一惊,说:“阿四!你怎么还上县里来了!那该杀的日本人昨儿在这边投了好几个炸弹,死了好多人呢!”
旗四说:“厂子被炸了,我过来看看。”
“啊!那怎么样了?”
“烧光了。”旗四说着,摇了摇头。
吕王氏默了好一会儿,安慰他道:“这世道太乱了……人没事就好,阿四,看开点吧。”
旗四叹了口气,说:“只能这样了。”
俩人正说着,吕老爷便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旗四一脸颓然,连忙问是怎么了。吕王氏便把厂子的事说了,吕老爷听得连连叹气,招呼旗四进屋里说话。
岳婿俩在炕上坐了下来,吕老爷还想捯饬两杯茶,被旗四打住了:“爹,今儿不喝茶了,没心情。”
吕老爷体谅他,也就不勉强,说:“你也别太丧气,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旗四撑着额头,说:“厂子是一回事……还有几个工人昨晚没逃出来,烧死了。”
“哎,这是天灾人祸,你也没办法呐!”
旗四不说话。本来这两天是休工的。只是前儿刚好接了一单,他怕赶不完,所以硬是叫了几个工人到酒厂赶班。如今出了这种事,尽管不愿意,旗四也是晓得自个总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旗四缓了过来,想起正事来,问吕老爷:“那日本人进来了?”
说起这事来,吕老爷也是沮丧:“是这两天的事了……哎!你娘正想劝我先到乡下避一避,这城里不好待啊。”
旗四说:“整个东北都沦陷了,城里城外我看都是一样的。”
“你说的也是,如今真要逃,只能往关内逃了。只是从年前日本人就占领了铁路,现在想去关内可不容易了。”
去关内。这事旗四连想都不敢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当然去哪里也无所谓。但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任何涉及搬迁的事情都会伤经动骨。何况旗家在元茂屯还有几百晌土地,这要是走了,可就全没了。旗四还想靠这些田地积累资本,自然是万万不能走的。
“那日本人,不知道是个啥政策?”旗四问。
吕老爷摇摇头,说:“咱们汉人有句古话,叫‘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咱们将心比心,你觉得那日本人能是好相处的?”
“也是……”旗四喃喃道,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忧愁的神色。形势比人强,纵使是旗四这向来胸有成竹的,也难免有些无奈了!
旗四从吕氏药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北风夹着雪粒呼呼地吹着,打得人脸上生疼。吕老爷和吕王氏带着一个小伙计,打着灯笼把旗四送上了马车。
吕王氏面露忧色,说:“阿四,要不过一晚再走吧,如今风大,天又黑,路上不安全。”
吕老爷“啧”了一声,对自家婆娘说:“你说的啥话呢?如今这城里就安全了?指不定今晚那日本人又扔几个炮弹下来了!”
旗四望着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爹,要不您和我娘收拾一下,也跟我回元茂屯?”
吕老爷摇摇头,说:“别,我跟你娘留在县里,要是有个啥消息也好给你传个一二。这要是都走了,真要发生个啥事大伙两眼一抹黑也不是个办法。”
旗四心念一动,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问:“是舅老爷那边有动静了?”
吕老爷按住旗四的手,说:“没啥,你别多想,上车吧,天黑了。阿四,爹没啥想念,只要你好好照顾凤娘和嘉琳嘉琅,我和你娘就知足了。”
旗四晓得吕老爷是不打算告诉他了,只好依言上车回元茂屯去。
过了好一会儿,知道“嘚嘚的”的马车声消失不见了,吕老爷才和吕王氏搀扶着回屋里去。
四下无人的时候,吕王氏问吕老爷:“你没把他舅的事儿给阿四说说?”
吕老爷半倚在墙上,点上烟,大大吸了一口才说:“说啥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随时都得没命。”
吕王氏听着也是叹气,说:“不说也好,这事我今儿想来也是心惊肉跳的。但是——掌柜的,难道他舅这事真的没成功的可能?”
“难说啊!你想连关东军都被日本人打得节节败退,靠着舅老爷那百来人马,能做啥呢?”
吕王氏一听就急了,说:“那前儿他来的时候你咋不阻止他?你还给他钱去□□炮?”
吕老爷瞪了他屋里的一眼,说:“你这是啥话?舅老爷难得有这个心,我能不帮衬一下?再说了,他想做的事,啥时听得别人劝了?”
吕王氏被说得低下了头:“是这个理……”话虽如此,眼眶一酸,泪水却掉下来了。
吕老爷放下烟斗,搂了搂自个婆娘,说:“哭啥呢?今儿不是还好好的吗?快别哭了,咋们都是五十好几的人,还没活够?”
“我就觉得我孙子才三岁……我抱过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过来了……”吕王氏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所以呐!我才不告诉阿四,要是阿四出啥事了,凤娘守寡不说,两个孩子那么小,怎么活呢?”
“唉!是啊……”
吕王氏擦了擦眼泪,不说话了。吕老爷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别多想了,早点睡吧,近来你睡得少,脸色都憔悴了。”一边说,一边熄了烟。
吕王氏还有些缓不过来,愣愣地望着眼前。煤油灯在墙上投出了两个年迈的人影,尽管黑乎乎一片,却又透着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