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舞蹈》沈雁

11、理想主义不死（上）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羊城第三小学五年级六班的教室里，代课语文老师袁冰心左手托着摊开的课本，右手捏着半截粉笔站在讲台上，今天天气很好，阳光落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落在冰心的脸上：“朱自清先生在《匆匆》这篇文章的开头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袁老师提示大家，答案就藏在文章中，哪位同学能最快找到？”

　　下面陆续举起了三四只手，冰心点了举手最快的孩子的名字：“黄丽丽，你来说。”

　　“我在第三小节找到了答案。”女学生双手捧着书本站起来，绘声绘色地朗读，脑袋后面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一翘一翘的，像春天里被风吹得一下一下点头的禾苗，“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走了；等我睁开眼睛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

　　“你真会读书，找得非常准确，请坐。”得到夸奖，黄丽丽坐下以后飞快地朝后桌李飞抛了一个得意的笑脸，冰心转身写板书，“原来啊，从水盆里过去、从饭碗里过去、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走的正是……”

　　“时间！”学生七嘴八舌地抢答。

　　冰心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时间”两个字，又写下“惋惜”：“原来在每一天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中，时间就是这样匆匆流逝，一去不复返，令人惋惜又无奈。因此，在文章的最后，朱自清先生再一次感慨——”

　　老师与学生之间相处久了也是会心有灵犀的，仿佛能听到老师的心声一样，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读出答案：“那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童声朗朗，冰心情不自禁地微笑：“小朋友们，看来你们都是朱自清先生笔下那个‘聪明的你’，懂得惋惜时间，懂得珍惜时间。”

　　……

　　“袁老师，袁老师，”下课铃声响了，冰心刚收好教材和作业本，就看见班级里的“孩子王”李飞和黄丽丽争先恐后地挤上讲台，“先批我的默写本，先批我的！”

　　两个“差生”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冰心为了激励学生重视语文默写，和他们约定只要默写全对一次，就可以免做一次抄写作业。李飞和黄丽丽这对欢喜冤家自从上次闹矛盾之后就一直互相别苗头，为了较劲谁第一个得到免抄奖励，破天荒地开始发奋图强，熬夜奋战苦苦复习。这不，检验奋斗成果的时刻到了——

　　冰心笑眯眯地翻开他们的默写本，没想到吃了一惊：两个孩子完全没有按照规定的格式默写，默下来的词语排列成了大大的汉字。她先翻开李飞的默写本，左边一页作业纸上组成的字是“快”，右边一页是“乐”，黄丽丽默写组成的字是“生”和“日”。

　　她抬起头，才发现虽然已经下课了，班级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离开教室，看到冰心抬头看他们，争先恐后地嚷嚷：“袁老师，生日快乐——”没人指挥，贺喜声乱七八糟的，孩子们自己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

　　冰心乐了，扬手一挥：“今天语文作业取消！”

　　“耶——”

　　把小学生们兴奋的欢呼甩到脑后，冰心回到办公室问她旁边工位的关小荷：“是不是你告诉他们今天我生日的？”

　　“是啊，”关小荷狡黠地眨眨眼睛，“怎么样，袁老师，被小孩子们的爱包围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想继续当老师了？”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一辈子被这帮小讨债鬼缠着。”话是这么说，冰心脸上的笑一天没有掉下来过，连教导主任批评她们班包干区卫生做得不好也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放学的铃声一响，她比学生还要归心似箭，拔萝卜一样把还想批改作业的关小荷拽走：“关老师，下班了就别想学生的事情啦，今天晚上工作统统抛开，我们要好好享、受、生、活！”

　　她二十七岁又不是七岁，生日本来没什么好办的，冰心本来准备下班路上买一块奶油蛋糕就当过生日了。是“邻居弟弟”刘晨茂出的主意，他最近刚跟完一件大案子的报道，正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地散播“难得冰心姐姐的生日正好在周五，不好好办个生日趴体玩一玩对不起接下来的周末，再说冰心姐姐十五六岁以后就没办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了，多可怜啊”的发言，其实就是憋坏了想找个借口疯玩。

　　刘晨茂那张嘴多能讲啊，煽风点火，愣是把冰心的老爸老妈说动了，又是买小菜又是把家里里里外外弄了一番，兴致勃勃地张罗起小女儿的生日会来。冰心招架不住老两口突如其来的热情，想想自己又是辞职换工作，又是没莫名其妙被警察带去派出所做笔录，是该好好开心一下放松放松心情。于是也把生日会当做了一件要紧事，正儿八经地邀请来了自己的朋友们，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新同事、太阳读书小组的同好关小荷。

　　“刘大记者待会儿看到你肯定要吓一跳。”冰心拉开居民楼的单元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她可是等着看这场好戏很久了，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了。

　　关小荷“哼”了一声：“他活该，吓死得了。”她还记着上次读书沙龙会刘晨茂非要跟她抬扛，把她说得下不来台的事呢。

　　家里已经热闹一片，冰心领着关小荷进门的时候，她的大学同学兼老同事于嬿嬿，姐姐袁铁心和小侄女可可正围坐在饭桌旁边，听到开门的声音一齐转头看过来，铁心故作动作夸张地欢迎：“哟，大寿星回来啦！”

　　可可捧场地鼓掌，乐得冰心捏了好几把小姑娘光溜溜的脸蛋。

　　刘晨茂正在厨房间帮着袁家老两口一起择菜烧菜，出来拿调味品的时候看见关小荷，果然吓了一跳，白日撞鬼似的，眼睛瞪得浑圆：“你怎么会在这里？！”照冰心的回忆，估计要追溯到刘晨茂还没有桌子腿高、真的是邻居弟弟的时候，被他妈当场逮着偷吃灶上的锅巴，眼睛大概也就瞪得这么圆。

　　冰心他们早就候在旁边摒住呼吸等着看他的反应，现在好戏看了个正着，捧着肚皮哄堂大笑成一团。

　　等听冰心介绍了关小荷，刘晨茂不禁大呼“倒霉”：“怎么都这种事能让我遇上！”

　　厨房间里袁家爸妈都被年轻人们快乐的笑声吸引过来了，老妈板起脸来教训刘晨茂：“晨茂，个就是侬的不对了，怎么可以人家女囡囡讲一句话侬就反驳一句呢？这么不给小姑娘面子，侬以后有的是好吃亏的哦，当心寻不着娘子！”

　　“袁阿姨，袁阿姨，我们读书小组就是要大家一起辩论的，辩论就是要追求真理，实事求是的。要是她讲什么我们大家都同意，那还办什么读书小组嘛！”刘晨茂委屈死了，大喊冤枉。他哪里想得到：本来以为关小荷只是个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结果现在成了朋友的朋友，以后说不定隔段时间就得见一次面，这下好了，上次他把关小荷说得下不来台，现在大家都帮着关小荷来欺负他！

　　连向来闷头烧菜干活，从来不发表意见的老爸都冒出来插了句嘴，用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晨茂啊，听叔叔讲一句话，不要当了记者就什么事情都要在嘴巴上占便宜货，不要跟小姑娘争长短，没意思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侬啊。”

　　刘晨茂孤掌难鸣，寡不敌众，哭丧着脸嘟囔“好男不跟女斗”。

　　冰心拉着关小荷笑得肚子疼，眼泪花子都笑出来了：“刘大记者，看到了吗，得饶人处且饶人，谁知道哪天风水轮流转呢？”

　　热闹看够了，菜也差不多上齐了。老妈在冰心下班回家前刚去羊城新开的那家蛋糕店买回来最新上市的鲜奶油蛋糕，上面用粉色的奶油挤出了五朵精致的花，周围裱着一圈漂亮的花边，簇拥在一起的粉色奶油花下面用亮红色的糖霜写了四个漂漂亮亮的大字：生日快乐。

　　刘晨茂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委屈完又很快生龙活虎起来。二十好几的人了，皮实得和冰心班上那帮猫嫌狗厌的小学男生有的一拼，一马当先拿着蜡烛往蛋糕上插，又耍宝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铁皮口琴，用跟电视台同事学的三脚猫琴技歪歪扭扭地吹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不知道谁把电灯泡关掉了，黑暗里只有蛋糕上面的蜡烛在发光，身边大家还真的配合刘晨茂乱七八糟地唱起生日歌。一把年纪还被大家当做小朋友给她过生日，冰心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和蛋糕上的粉色奶油裱花成一个色了，没等大家唱完，她就高喊着“啊呀蜡烛化了蜡烛化了，要烧到蛋糕了”，着急忙慌“噗”一声吹灭了蜡烛，又慌着去打开电灯。

　　“急什么——”姐姐铁心拉住她，“心愿许了没？不然白点蜡烛了。”

　　还要许愿，真当她小孩子哄了！“轰”一下冰心的脸比早市上卖的冻柿子颜色还艳。

　　“你看，可可，你小姨的脸烧成猴子屁股啦！”刘晨茂刚刚被取笑够了，现在终于轮到他笑别人了，拍着大腿笑得特别用力，拉着可可让她看她小姨出糗。

　　冰心恼羞成怒，抄起桌上一块老爸刚切好的蛋糕就朝刘晨茂脸上扔过去，刘晨茂尖叫着躲开，不甘示弱地还击，结果蛋糕扔到了坐在冰心旁边的关小荷的脸上。旧恨又添新仇，关小荷不禁怒从心起，奋起反击……

　　等终于闹够了消停下来，蛋糕基本上有一半都被他们扔来抹去的糟蹋完了，作为唯一的男同志，被女孩儿们围攻的刘晨茂都去洗过两遍脸了。老妈心疼坏了：“浪费哦，多好的蛋糕，那家蛋糕店开的价格还比别的店都贵……”一个个都玩疯了，都当做耳旁风当没听见，只有大几岁的铁心安慰：“妈，没什么的，大家开心开心嘛。”老妈摇头：“看不懂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好好的东西不吃，好好的工作不要，不晓得净在瞎折腾什么？”

　　吃饱喝足，桌上残羹冷炙刚收拾干净，刘晨茂又开始张罗着打牌，他今天是铁了心不疯玩个通宵不消停。从隔壁自己家里拿了两副扑克牌过来，大呼小叫着招呼大家：“玩什么，争上游？小猫钓鱼？还是比大小？”

　　“比大小，玩比大小！”可可踮着脚尖踊跃举手报名——她只会玩这个。

　　年轻人们当然要照顾比自己更年轻的小小朋友。不过四五岁的小孩正是闹腾的时候，陪小朋友玩可是个体力活，连亲妈和亲小姨都齐刷刷躲一边去了：以前冰心还是很愿意搭把手帮姐姐带孩子的，不过最近她被班级孩子们闹得头疼，小囡囡固然可爱，躲清净更重要。好在刘晨茂因为好几天没工作闲得慌，精神抖擞得很，自告奋勇陪小丫头玩，不然今天可可大概要掉金豆豆了。

　　大小两个活宝在拍纸牌“比大小”的时候，冰心正在用塑料叉子吃最后一块硕果仅存的奶油蛋糕，是老爸刚刚趁乱悄悄给她留的。

　　咽下最后一口蛋糕，冰心看着手里光秃秃的泡沫盘子和塑料叉，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好快啊，怎么一年又过去了，再过两年都要三十岁了！你们觉不觉得毕业以后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初中高中的时候觉得三十岁好老，不敢想象，一眨巴眼睛这就快到了。明明都是一天天地过，怎么上班了就感觉比读书的时候过得快，好像眼睛一开一合一年就又过去了。”

　　女孩儿们熟悉起来是很快的，爱美是永恒的主题。在关小荷好奇地问于嬿嬿脖子上新买的豹纹真丝丝巾在哪里买的时，于嬿嬿大喜过望：要知道她的老同学袁冰心是个不关心时尚的落伍文艺女青年，信奉“衣服能穿就行，漂亮能当饭吃？皮囊就只是皮囊而已”，跟她讲衣服包包等于对牛弹琴，于嬿嬿苦于没有志同道合爱漂亮的同道中人久矣。

　　有了共同话题，她和关小荷迅速熟络起来，从丝巾的款式聊到苹果品牌新上市的牛仔裤，又讲到向阳街道最近新开了一家理发店，里面有个理发小哥还会给顾客做美甲。

　　听到冰心的感慨，于嬿嬿短暂地从聊得火热的时尚话题里抬起头：“我倒真觉得快，每天都这样，不是工作就是工作，你还觉得过得快？你这两个月比我几年都过得精彩绝伦呢！”

　　“啊，怎么又比你小！不公平！”旁边传来可可不甘心的尖叫。

　　她手里捏着一张黑桃5，桌子对面的刘晨茂出的是红桃7，牌比她的大，她输了。“比大小”太简单，玩起来很快，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比了十几张牌，但是可可到现在居然只赢了两次，气得圆苹果似的小脸蛋憋得红彤彤。

　　“哪里不公平了？”刘晨茂嬉皮笑脸地逗小孩，“可可，刘叔叔可没有作弊，要怪就怪你运气太差啦。”

　　一心两用接上于嬿嬿的话：“袁小姐，我老早就想问你了，听袁阿姨说你被叫去派出所是因为好未来毛巾厂厂长被杀的那个案子，真的假的啊？”

　　刘晨茂非常兴致勃勃，他之所以选择法制频道记者这个职业，就是因为对刑事案件非常感兴趣。要不是他老妈死活不肯让他当警察，觉得太危险，把他的刑侦梦扼杀在了摇篮里，他考大学的时候绝对会报警校。

　　冰心听到刘晨茂那声饱含播音腔的“袁小姐”就想翻白眼：原来听到她这个称呼还只觉得自己像是接受刘大记者采访的受害者，现在不是“像是”了，她被塞进警车真去派出所跑了一圈，心惊胆战了半天，在派出所听够了孔孝贤和另一个姓李的警察叫她“袁小姐”。现在一听到这个称呼就浑身难受，跟大冬天被啃了一身蚊子包似的。

　　大家都来劲了，目光聚集了过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好公民，警察局的大门都没踏进去过一步，更别说被关在里面被警察问话，多新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