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定风波 ...

  •   光绪二十七年春末,朝廷又割地又赔款,总算是把洋人们的怒气给安抚下去,眼看着能过几天消停日子了,没想到镇江沿海一带却流行起了瘟疫,听说最初是从海上的某一艘货轮上传来的,大人孩子,只要染上,俱是恶寒高热,神智全失,数日内暴毙身亡。短短半月内,丹徒县衙接到了十几处类似疫症的报告,薄宝璋怕被支派到疫区去,眼看情形不对,早早请了病假在家里消暑,本想等疫情过去后再去衙门,没想到外面疫情愈演愈烈,渐渐有点失控的趋势了。
      既然不能去衙门,又眼见儿子女儿都在家里,薄宝璋突然来了兴致,想要考考孩子们的学问,可是东浩说起斗鸡养鸟的营生来头头是道,说起功课来却一问三不知的,两个女儿本来就没怎么上学,写写自己的名字还可以,再要往深里问,连个五律也背不出,东昌因为年纪小,又极受薄李氏的宠爱,三天两头的告假,所以在学问方面就更不长进。四个儿女站成一排,竟没有一个能让他满意的。
      薄宝璋心中郁闷,打量着是不是也把孩子送到沈家在镇江开的新式学堂去,听说那新学堂是按洋人的教案开课,天文地理图画音乐,十几人在一起上学,不像私塾先生教的那般刻板,也许能让孩子们长些学识,而且说不定还能和沈家兄弟攀上点交情。
      正盘算呢,突然看到一个小丫头从后院急匆匆的跑出来,红衫绿裤的,甚是可爱,他凝神细想,这才想起这小丫头原来是琥珀。
      薄宝璋招招手,把那孩子叫到跟前来,和颜悦色地说:“琥珀我问你,你阿娘这几日身子可好?”
      琥珀记着规矩,低着头回答:“回老爷,因前几日洗涮的活颇多,阿娘天天洗到半夜,所以咳喘病又犯了。”
      “噢……”
      薄宝璋长长叹一声,瞧那神气很是失望,本想再多问几句,但见太太身边的丫头红玉从外面进来,只能打住了话头,低头看看琥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果脯来:“呶,这是老爷赏你的,拿去吃吧。”
      琥珀没尝过这新鲜玩意的滋味,但是见过少爷小姐们常常吃,瞧那情形,应该是极美味的,暗暗高兴,深深鞠躬谢了,一溜烟的跑出门去,临出门时,又被阿娘拽住,偷偷塞给她一个白面做的馒头:“琥珀,你乖点,别弄脏了新衣服,这件衣服才上身,干干净净的才好看,若是老爷太太看着喜欢,说不定会送你去上学呢。”
      琥珀长这么大,从来只能穿下人才有的粗布衣服,只有身上这件水红色的小褂是三月节时四小姐打赏下来的旧衣裳,阿娘宝贝的什么似的,一直等到琥珀生日这天才拿出来给她换上。
      琥珀想起老爷那张寡笑严肃的脸,一点也不明白阿娘为什么那么在意老爷喜不喜欢高不高兴,但是有好吃的面点,自然能让她欢喜上半日,她趁着看门的阿牛跑去厨房送水的工夫,从运水的小门里溜出来,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晒太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有东西轻轻打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琥珀闭着眼睛,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伸手一摸,放进嘴里。
      果然,那是汁水甜美的桑果。
      她睁开眼睛,冲斜挂在桑树上的少年笑:“小铜钱,今天怎么这么晚?”
      又一个桑果丢过来,正好砸在她额头:“什么小铜钱?说过要叫哥哥啦,笨丫头!”
      她撅撅嘴,检起桑果放在嘴里,这一次被酸的眯起了眼睛。
      少年三两步从树上跃下,坐到她身边,抖开怀,是一大包黝黑新鲜的桑果,从里面挑一颗最大的放进她嘴里:“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你怎么也往外跑?”
      琥珀不回答,从兜里掏出那只白馒头和几枚果脯递过去:“给。”
      少年咧开嘴笑,伸手接过馒头,粉白好看的馒头上立刻留下几个黑指头印,他愣了一下,双手在衣服上擦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掰开馒头,分出一半来递到她嘴边:“这个好吃。”
      琥珀眯起眼睛来笑,摇摇头:“晚上还能分到馒头呢,这个给你吃吧,我吃桑果就行了。”
      少年不说话,又掰开一半放在她手上,另一半丢进嘴里:“你忘了规矩么?有我的,就有你的。”
      琥珀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铜钱哥哥,你不是说你去过很有多地方么?那你去过镇江么?我听大奶奶说姑奶奶婆家在镇江是有名的大户,说他们开了间新式学堂,不光做学问,还可以做游戏和唱歌呢。”
      小铜钱愣了一下,皱起眉看着她:“你想上学?”
      “没。我就是想看看。”
      琥珀在那堆桑果里挑出一个来丢进嘴里:“是我阿娘想让我上学,为这还在老爷那里求了半天呢。”
      小铜钱满意的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镇子后边的龙王庙里还有一棵樱桃树呢,那棵树上的樱桃又大又甜,我都给你留着呢,明天我再给你摘来。”
      琥珀高兴坏了,眯起眼睛来笑,一脸的心满意足。
      小铜钱低着头吃馒头,过了良久才说:“琥珀,你会写你的名字么?你家老爷怎么给你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琥珀想了想才说:“我娘说琥珀是世间难觅的稀罕玩意儿。”
      小铜钱侧过头看她:“原来是个小玩意儿?难怪你家老爷给你起这个名字。”
      琥珀有点生气,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冲着他吼:“不对不对,我不是小玩意儿。”
      小铜钱不忍心再逗她,伸出手来敷衍的揪揪她的小辫子:“对对,你不是小玩意儿,你是宝贝。”
      他打开衣扣,拽出脖子上挂的铜钱:“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琥珀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那枚小铜钱上,她歪着头看了半天,老老实实的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铜板没什么特别啊?”
      “错,我可是打听过了。”
      小铜钱把脖子上的铜钱收好,小心的扣上衣扣:“这个铜钱是当年白莲教的莲花娘娘亲赐的宝物呢,有了这铜钱,刀枪不入,神鬼不欺,东菜市的老把头你知道么?他当年参加过天津的小刀会,他说他的那枚铜钱和我的这枚就是一样的。”
      琥珀不是第一次听到铜钱的来历了,却还是听的津津有味:“原来这么厉害啊,那你说打咱们的洋人和约翰是不是一伙的?”
      小铜钱想起昨天约翰又救活了一个得瘟疫快死掉的老人,含含糊糊地说:“应该不能吧。”
      琥珀并没有听出他的犹豫,自顾自的吃着桑果,过了一会才说:“如果将来我得了宝贝,我也给你看。”
      “什么?”
      小铜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还能有什么宝贝,连你这个人都是你家老爷的。”
      “我可以去大太太那里偷偷拿出来给你呐,反正她匣子里全是宝贝。”琥珀突然想起一个好点子,一脸的兴奋。
      小铜钱突然变了脸:“不行,不许你去拿!”
      他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额头,样子凶狠:“以后这种事归我管,记住了?”
      琥珀吓了一跳,小声说:“铜钱哥哥,我不拿就是了。”
      小铜钱放了心,语气也和缓下来:“好了琥珀,你早点回去吧,别让你那个刻薄的大太太找到你的不是。”
      “还有,”他板起脸来,认真的说:“最近别出门,外面很多人生病。”
      “嗯。”
      琥珀自小在薄府里长大,平日里跟着家里的小姐少爷,也见了不少年纪相当的同龄人,不知为什么却和这睡大街的小叫花投了缘,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平日里常在一起玩,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似的,这一次听了小铜钱的话,断了去镇江上学的念头,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却是她想也没有想到的。
      ……
      因为外面闹瘟疫的缘故,家里的餐食清简了许多,所以直到用过晚饭,天才刚刚擦黑,薄李氏自觉精神不济,喝一口茶水,捻起手里的佛珠,冲几个孩子摆摆手:“你们也早点歇下吧。”
      东昌已经七岁了,但还是最爱粘薄李氏身边,瞧着母亲桌上的新鲜樱桃眼馋,凑上前去:“母亲抱抱。”
      薄李氏最疼爱小儿子,忍着困意把他揽进怀里,把桌上的盘子移的近些:“来,我的乖儿,吃吧。”
      她凑近了灯光,才看到东昌的脸上有道红痕,疑心是白天磕碰了,抬眼盯着乳娘:“昌哥儿脸上怎么搞的?”
      那乳娘知道太太最心疼这个小儿子,怕被责罚,不免慌乱起来,转头看到琥珀正端着撤掉的碗筷要出门,张口说道:“是琥珀,我看到琥珀开饭前和小少爷打闹来着。”
      东昌听到自己乳娘这么说,也跟着说:“琥珀最坏!”
      琥珀在家里被这样冤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平日是不敢在太太房里听差的,这一回是被厨房马大娘支来收碗筷,偏偏撞到这件倒霉事,还好她反应快,立刻跪在地上:“回太太,开饭前我在厨房马大娘跟前架火,并没有到前院来。”
      薄李氏原本垂着眼睛做样子,听了此话才抬起眼睛来,正好看到跪在地上小人儿,明明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却还是衬得肤白可人,不由又想起这小丫头的娘来,心中烦躁:“不老实!”
      琥珀还想争辩,薄李氏却一脸的不耐烦:“且饶你一回,去外面跪着去。”
      薄大奶奶院子的回廊下有一块地方,原本的铺的好好的青砖被挖出来,填上碎瓦片,专门用来罚跪,自打琥珀记事起,在这罚跪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却没见过旁人在这里受过罚,所以她常疑心这地方就是薄大奶奶专门给自己准备的。
      琥珀这边领了罚,捧着碗筷规规矩矩地走出门去,那边院门口却匆匆进来一个丫头,一进屋就跪下磕起头来:“舅老爷,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薄老爷本来半躺在长榻上吸水烟,正是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这不是珍珠么?怎么这么晚跑来了,可是宝璐出什么事了?”
      那小丫头名唤珍珠,是薄宝璐出嫁时买的几个丫头中的一个,也是薄家带去沈家所剩无几的几个老人之一,此时突然赶回来,必是薄宝璐那边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薄李氏眼瞧那珍珠面色狼狈,猜想那位精明的小姑奶奶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便冲乳娘使个眼色,让她把几个孩子带出去,又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自己上前去扶珍珠:“哟,这是怎么了?看把孩子急的一身汗。来,坐下慢慢说给老爷听。”
      那珍珠受了薄宝璐的支托,自己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哪里肯起来?双手托着一封信交给薄李氏:“小姐说,这件事务必请舅老爷帮忙。”
      薄宝璋不由心中慌乱,勉力维持镇定,凑近了油灯,把信纸铺开看,待看完半晌不语,只将那信纸递到薄李氏手上。
      原来,一周前的傍晚开始,沈嘉木突然高烧不退,没几个时辰的工夫,竟然烧到神智不清,来看病的大夫一听症状都惊的什么似的,异口同说是海上传来的疫病。
      沈家原本在餐饮上就极讲究,这次为防瘟疫,连水都只喝自家院子里打出来的,外面出入的东西全都记录在册,防的就是有人混搭来路不明的东西进来,因而沈嘉木的病就更是蹊跷,沈老太爷下了令让严查,查来查去就查到了薄宝璐曾经托沈嘉木从她乳娘家带了一包绣花样子回来,那花样子到平常,可疑的是包花样的布却是一件旧衣服,再查问乳娘,她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旧衣服的出处,这样一来,就更加可疑了。
      沈老太爷又气又急,痰瘀气结,竟一下子病倒了,主事的一老一少都病倒,沈家更是乱成一团,有人眼见沈嘉木药石无方,给沈老太爷出了个主意,说是让循着古法,给大少爷找个八字合配的女孩儿过病,说不定能把病气带走。
      给人过病这老方儿自古就有,只是有点太阴损了,沈老太爷本来不同意,可眼见沈嘉木昏迷几日未醒,实在是再无他法,又恨薄宝璐心思歹毒,所以让薄家出一个女儿去给沈嘉木过病。
      薄宝璐怕被沈家休离,慌的什么似的,急忙写信给自己的哥哥,只说自己无辜,希望哥哥能念在兄妹情深色,将一个女儿送到沈家去。
      薄老爷看了信,一时也拿不出主意,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太太,希望她能给拿个主意出来。
      薄李氏心中却明镜似的,强压着怒火,冲着珍珠点点头:“你远道而来,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吧,容我和老爷商量一下。”
      待珍珠刚走出门,薄李氏冷冷哼一声:“老爷我给你说,我的女儿一个也不能去。这件事我不答应!”
      薄宝璋心中也是一团乱麻,一边不愿女儿去送死,一边又心痛自家妹子,冲着薄李氏摇手:“太太,小声些,小声些,我可就宝璐一个妹子。”
      “那女儿就可以送人情了么?你那妹子胆子也太大了,明知道沈嘉木是沈老爷子钦定的继承人,还要在他那里动手脚,现在出事了,才想来找娘家哥哥了?过病?说的好听是过病,说的不好听就是陪葬,沈家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合着连配阴婚这一步都想到了?”
      她越说越气,索性上前抓住薄宝璋的衣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起来:“我不管,你妹子闯的祸让你妹子想法子去,别想动我的女儿,要不我就带女儿回娘家去!”
      那薄宝璋一向敬重薄李氏,此时乱了方寸,只由薄李氏揉捏,低声哄她:“太太莫急、太太莫急,也不至于就到那一步了……”
      薄李氏也知道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先唬的薄老爷没了主意,自己反到平静下来,幽幽的开口:“真奇怪,沈家怎么也会出这样的疏漏?只说要薄家出一个女儿,却没说是哪一个,也没说是哪一个娘生的。”
      薄老爷本来还毫无头绪,听太太这样一说,愣住:“太太你的意思……”
      那薄李氏瞧一眼跪在院子里的琥珀,轻轻点一点头:“虽然那孩子从来没有过过明路,可是谁不知道我的陪嫁丫头李绣娘给你生了个女儿?现在想想,说不定老天爷就是安排这个丫头来给咱们薄家挡灾的呢。”
      薄宝璋心中不忍:“绣娘还病着,这孩子也太小了些……”
      “那是送珮菁还是珮薇过去?老爷你到说说?”
      薄李氏早看出薄宝璋心中的动摇,从腋下抖出丝帕轻轻擦擦眼角:“要说我也是不忍心,琥珀这孩子正是招人疼爱的年纪上,她娘又一直病着。要不是眼下这过不去的坎,我也不会让这孩子去沈家。不过,咱们也不要单往绝路上去想,你不是也说过这孩子命硬么?说不定这孩子真能把沈少爷的病过走,到时,还能少得了她们娘俩的好处?。”
      薄宝璋听到此处,渐渐觉得让琥珀去沈家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看看外面,叹一口气:“太太果然有见地,这件事情就按你说的办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定风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