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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乳燕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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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按例是沈府各房到老太爷这边请安的日子,沈嘉桢一向最喜欢热闹,这一次却破天荒的跑到南院来赖着不走,说是喜欢南院的那几株梅花,要在这里喝酒赏花,清静清静。
沈嘉木了解自己这位堂弟的习性,脸上不露痕迹,随手拿起一个画本子陪他坐在一处,任由嘉桢又是酒又是肉的摆了一桌子,又听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闲事,最后还是沈嘉桢沉不住气,提起了在薄家的见闻:“堂兄你这一病病的太久,耽误了好多热闹事呢,我娘舅家的东浩前日办婚礼你不是没去么?那排场大的吓人,光是娘家陪嫁的嫁妆就拉了十大车,这是能看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呢,听说我那新嫂子的娘家还许诺了将来要给东浩在衙门里谋个闲差呢。”
沈嘉木知道嘉桢说这个无非是给薄宝璐挣点颜面,放下手里的书,从盘子里拣出一颗炒豆捻在手里:“东浩才多大,就能去衙门做事了么?”
“唉,衙门的事不都那样么,再说了,紫禁城里的皇上也才多大点啊?”
沈嘉桢摇摇手里的酒杯,一脸老成的说道,随后又神秘地笑笑,凑近了一点:“这位新嫂子的面我是没见着,不过呢,我可是听说洞房夜里两个人就闹起来了,新娘子非要把手帕盖在东浩的礼帽上,东浩呢,又要把礼帽压在手帕上,两个人先是推推扯扯,后来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最后新嫂子竟把东浩给赶出了洞房。”
他捂着嘴吃吃地笑着:“东浩原本就是个不吃亏的人啊,这下子可是遇到对手了,你看着吧,往后热闹的事还在后面呢。”
沈嘉木原本就不喜欢薄家人欺软怕硬的样子,听到这里淡淡一笑:“你那表兄竟然也忍了?”
“他当然气不过啊,在院子里跳脚骂街,说是全因为家里死了个下人,触了霉头,才娶了这么一个夜叉回来。”
沈嘉桢说到兴头上,摇头晃脑起来,斜着眼睛看嘉木:“对了,你可知道薄家死的那个下人是谁?”
“是琥珀的娘!”他看沈嘉木面色如常,又加重了语气:“就是夏天在你院子里住过半个月的那个琥珀!”
沈嘉木眉头微挑,抬眼看着他:“那又如何?”
沈嘉桢见他没反应,颇有点意外,讪讪地说:“我是想着,那丫头多少和咱们沈家也有点渊源,对吧?”
“如今她娘死了,薄家容她不得,我是想着问我阿舅把她要了来,也算还个人情。”
“还人情?”
沈嘉木把手里的炒豆轻轻丢回盘里:“咱们沈家欠过什么人情么?”
他说的清淡,眉头抬不也抬,沈嘉桢的心里反而没底了,喃喃地说道:“没,没有,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想想也是,我阿舅是琥珀的爹,想来也不会让她吃亏的。”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走到窗外停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撩开门帘进来,嘉桢院子里新来的那个大眼睛丫头俏生生地跨进门来:“少爷,太太说出来了半日,也该家去了。”
沈嘉桢在沈嘉木这里实在探不出口风,自觉无趣,打个哈哈:“唉呀可不是,讨扰了半日,也该走了,堂兄下次到我院里来品茶啊,我一定拿出我爹的藏品出来请你。”
他站起身,抖抖长衫,待走到门口,看一眼站在门口的鸿泰,又走了回来,拉着沈嘉木的手亲热地说:“堂兄,容我说句多余的话啊,你这院子里也太冷清了,小厮们就算再尽心也没有丫头知冷热,钱大娘走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吧?你也该在院子里放上一两个丫头了,挑个好看又机灵的,准保让你省心,你要是实在没得人选,我把我这个荷香送你。”
一次两次,总是要打南院的主意,二房的人是真不长记性还是铁了心要斗下去?
沈嘉木看一眼那个叫荷香的丫头,果然容色俱佳,虽然年纪尚小,眉眼间却也有了些些风情,他捻起桌上的酒杯,抿一口,不怒反笑:“堂弟有心了,这样的佳人也舍得送人,你要是真想送我,我当然却之不恭,只是我这南院比起你那北院,规矩多了点,要是什么时候委屈了荷香姑娘,只希望堂弟不要心疼就是。”
沈嘉桢一看自己这位少年老成的堂兄笑出来,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再听他的这翻理论,心想搞不好白搭个丫头进来还讨不到便宜,话风一转:“堂兄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荷香进府时间太短,规矩还没学会呢,来了怕也是个惹祸精,还是等我物色到更合适的丫头再送过来吧。”
他给荷香递个眼色,撩起长衫一角,逃也似的匆匆离去,连挂在门后的帽子也忘了带走。
“桢少爷这也太急了……”
鸿泰把帽子递给门外的小厮,看看嘉木的脸色,好奇地问:“少爷,刚才桢少爷说要把琥珀姑娘接来,你为什么不应了呢?”
沈嘉木转动手里的酒杯,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琥珀在嘉桢那里和在薄府有什么区别么?”
鸿泰愣住,挠挠脑袋:“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总是在眼跟前……”
在眼跟前又能怎样?看她受苦还不是更心疼?
鸿泰顿住,眨眨眼睛,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还好,院子里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房里的压抑的气氛。
鸿正和肖致谦一前一后,掀开门帘走进来,鸿正手里,捧着几本帐本,帐本上放着个金灿灿的戒指:“少爷,码头上的账结了,我这就交给肖先生查验……”
沈嘉木挥挥手,算是知道了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今天晌午,有个小叫花子拿着这枚戒指去找停在码头上的福顺号,说是要换两个人去上海的船票。”
“那船老大认识这戒指上的印记是咱们沈家的名号,不敢放行,把那小子拘了来交给我,我查问过了,他说他叫小铜钱,却死活不说戒指来历,我打量着有诈,就捆了他过来,现在人在柴房里锁着呢。”
肖致谦站的近,已经看清了那戒指上的字,冲着沈嘉木点点头,问鸿正:“这小子可是和什么人一起的?”
“没有,码头上人太多,查不出他是和谁一路,要不,我再去下点工夫,我就不信一个半大小子,能抗得住几顿拳脚。”
沈嘉木眉头微皱,起身走到窗前:“年节上,码头不能没人盯着,鸿正你回去吧,那小叫花……。”
顿了顿,他突然轻声说:“咱们有客到了,阿正你等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那小叫花该怎么处置。”
鸿正在沈府长到十五岁才去码头上接管漕运的事物,说起来也算是在南院长大的,没来由的,只觉得沈嘉木神色奇怪,不由愣了一下,顺着少爷的眼光看过去……
风乍起,院门口的那株梅树花瓣如雪片纷纷飘下,一个簪着白花的小女孩迟疑着跨进院门,一脸懵懂的走进来。
这是谁家的小丫头走错了门?身上还带着孝就在大年节上串门,也不怕犯了主家的忌讳?
鸿正转头看看肖致谦,却见他眉头舒展,不像是要赶人的样子,反而打开门帘迎出门去,就连寸步不离南院的鸿泰也一脸兴奋,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熟门熟路的,看样子这小姑娘不是第一次来了,莫非她就是花大娘夸的天上有一、地上无二的“小仙女儿似的”琥珀姑娘?
鸿正在江湖上行走,看人的本事学了七八成,才一推想,就已经明白了小女孩的来历,又联想到那只金戒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给鸿泰递个眼色,拉着他一起退了出去。
肖致谦领着琥珀行到门口的台阶前,还没开口,她就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琥珀给大少爷请安。”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才有人应声:“姑娘是稀客,进来吧。”
琥珀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害怕,又抬头看了看肖致谦,这才一点点磨蹭着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依旧,就是屋角放着着那只小床也和她走时一样。
沈嘉木坐在罗汉椅上,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待她进门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看看她:“姑娘走了半年,可是把我这儿给忘记了?”
琥珀摇头,又想起大少爷的忌讳,急忙回话:“琥珀没有忘记大少爷和钱妈妈。”
他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她的脸,眼光停在她鬓角的那朵白花上:“起来坐下说话吧。”
转过头,他又冲肖致谦交待:“好歹今天是十五,烦劳肖管事去厨房端两碗汤圆过来,咱们也应应景。”
琥珀不知小铜钱被带到哪里去了,又不见钱妈妈和鸿泰他们,眼看着肖致谦走出门,心中越发没底,找了个最远的椅子坐下来,小声的问:“我没见到钱妈妈?”
“她回家去了。”沈嘉木垂着眼睛,缓缓端起茶碗来喝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琥珀眼尖,在他的茶碗边赫然看到那枚戒指,心想东西在这里,人也必然在府里,鼓起勇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一次郑重下跪:“大少爷,今天府上从码头带了个人回来,那个人……”
肖致谦就在此时端着食盘进来,把两碗汤圆端到桌上,扫一眼地上的琥珀,复又转身离开。
“汤圆来了,姑娘请用吧。”
沈嘉木端起碗来,舀起一勺试试,不冷不烫,温度正好。
琥珀哪里吃的下,接过碗来搁在一边的地上:“谢谢大少爷,我不饿。我来,就是想问问今天码头上的那个小哥哥怎样了。”
沈嘉木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理了理袖子:“早上阿正是带了个人回来,说是他偷了我的戒指,人赃具在,准备送到衙门里去。”
“大少爷,他不是小偷,您知道的……”
“他是不是小偷得官府来断啊,我怎么会知道?”
他声音清冷,没有表情没有情绪,远远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琥珀心慌意乱,只怕小铜钱真的会被送到衙门里去。
“你明知道那戒指不是他偷的。”
“是么?那我的戒指怎会到他的手里?”
“是我,我送给他的。那个戒指是我送给小铜钱的,不是他偷的,求大少爷放了他……”
“是……你?”
他换了个坐姿,眼神炯炯:“小琥珀,你说你把我的戒指送给别人?”
“对不起,我错了。”
琥珀被他看到发怵,终于垂下眼睛:“那只戒指,少爷不是赏给我了么?既是赏给了我,我就可以把它送人啊。”
“姑娘记错了吧,那戒指是我赏你的么?”
琥珀愣住,抬起头来看他。
半年未见,这屋子里的少年长大了许多,却还是清廋俊美的脸,白玉一样的皮肤,深不可测的眼……
琥珀低下头来,喃喃说到:“琥珀记错了,戒指是……少爷送给我的。”
“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喜欢么?”
“不不,我……喜欢的。”他越是温柔和气,琥珀就越害怕,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有点难堪的伸出手抹掉。
沈嘉木靠回椅背,缓缓笑出来:“真的么?”
琥珀眨眨眼,低头看到身边的那碗汤圆,突然想明白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三两勺之后,已见碗底,可是脑袋空空,连个滋味也没品出来。
沈嘉木嘴角仍有笑意,脸色却一点点阴沉下来。
“我听说,你要和你的朋友去上海?”
琥珀是打着给阿娘上坟的幌子偷跑出来的,她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旁人,只好摇摇头:“是……铜钱哥哥要去上海,我去送他。”
“这样啊?”
他看看外面:“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早点回去了,一会我让阿泰送你回丹徒。”
“至于你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阿正会送他上路的。”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你去和他告个别吧。”
……
空气潮湿阴冷,院子里隐隐传来梅花的香气,她匆匆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沈嘉木还站在窗前,冷风迎面灌进来,吹的脸都要木了。
又冷又空……
她走以后,这个院子就像眼前的这片天空一样,灰蒙蒙空荡荡,连只鸟儿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