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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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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路口比七年前宽阔了许多,基本上没有了当年的样子。上学那会儿经常从这里穿过马路回家,因为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在转换的时候会发出叮叮叮的提示音,每次等红灯的时候特别盼望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仿佛它能给我带来好运。因此,每次穿过马路,总要站立一小会儿,转身看看对面,在与我擦身而过的人群中寻找和我一样驻足观望的人,直到七年前遇到宇婷。后来很少从这里走了,只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才会特意从这里经过,听一听那个声音,七年了,还是忘不了,每次走到马路那头,都会泪流满面。
第一次见到宇婷就是在这个路口,我习惯性的穿过马路,停步,转身看向对面,我看见一袭黑发在风中飞扬,红色连衣裙也随风柔摆,发丝挡住了她的脸,有些模糊,但我确定她也在看我,两辆公交车缓慢的交叉驶过,我们的微笑就此被隔断,变成了幻象,没有相挽。等我再次望向对面,像做了一场梦,她不见了。
2004年的暑假,家人在邮局临时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因为第一次工作的缘故,也是为了挣钱买一架小提琴,我兴致勃勃,顶着炎炎酷日给人们送报纸。我送报的范围扩大到第一次见宇婷的那个路口右里的绿野小区,一个普通的旧小区,这里基本住着安度晚年的老人。我已经淡忘了那件红色的连衣裙。
每次我会把这个小区的报纸杂志留给居委会的刘奶奶,拜托她再转交给这里的住户。今天刘奶奶去了儿子家,我只好挨家挨户的给人们送。
五栋四单元四楼东户是最后一家,楼道里不是孩子们的涂鸦就是大人们为了生计而写上去的服务内容,还有一股干燥的泥土气息,穿过破碎玻璃窗吹进来的风使这里在炎热的夏季多了些许凉意。
我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几遍,还是毫无反应。我正要离开,门开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有门铃不按,为什么偏要敲门”。
“不好意思…”我愣住了,忘记了此时正在说话,所以嘴没有合拢,像是张大嘴巴等待牙医给我诊治。红色连衣裙,这次我们之间只有一米多的距离,我清楚的看到了她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单眼皮底下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小巧的嘴唇正嘟着,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她看见我瞪大眼睛盯着她,下意识的双手护住胸口,怯生生的问道:“你找谁?”
“哦,这是您的杂志!”我猛的回过神儿来,感觉脸在发烫,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顺势把杂志递进她的手里,转身快速下了楼。
我没有再到邮局领报纸,回到家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天下午我的呼吸一直不能平稳,这是第423次转身,我终于遇见了一个突然喜欢的人。我有一个习惯,每过一个路口,总会驻足转身,看看对面有没有和我一样寻求缘分的人,直到对面的人都走散了,我才继续赶路。我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无意中她却成了我的客户。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偶然,而同样的偶然三天内在我身上发生了两次。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有时候爱情来的是如此迅速,不过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和我一样在路口寻找爱情的人。我一会儿笑她的胆怯,一会儿疑惑她的偏执,一会儿又严肃的考虑接下来该如何接近她,一直到晚上母亲给我打电话才从梦中惊醒。
她的杂志是一周一次,刘奶奶问我为什么留着一份,我红着脸说这个需要我亲自送,她看了看地址对我笑了笑,说那是个好姑娘。
我按了门铃,果然她马上开了门,见到是我并没有惊讶,更没有邀请我进去,站在门口等我给她递杂志。
“您应该不是宇杉吧?”我问道,因为这份杂志的接收人叫宇衫,显然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哥哥,有问题吗?”淡淡地说完,她依然嘟着嘴,也许她并没有感到自己的嘴唇现在是这副模样。
“哦,我只是确认一下,您得在这儿给我签个字。”我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到第五页,递给她一支笔。
“刘奶奶呢?”她没有接笔,对此有所疑虑,她不知道其实我才是真正的邮递员,虽然是个临时的。
“我才是邮递员,之前一直是刘奶奶帮我送的。”她的怀疑让我的心“怦怦”乱跳。
“上周怎么没让我签呢?”
“哦,当时…当时我有急事儿给忘记了。”我窘到了极点,低着头,拿笔的手开始发抖。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的非常热烈,以至于用手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站直身子,脸色红扑扑的,强忍着笑意,接过我手中的笔在册子上签了字,宇婷,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在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里向我看了一眼,显然她知道我就是那天在路口对面的男孩儿。
接下来的两周内,她都不在家,我只好把杂志留存在刘奶奶那里。从那时开始,不论去哪,只要能路过这儿,即使绕远路,我也会从这个路口骑单车经过。两周对我是一种煎熬,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感情上的骚动,所以那个夏天对我来说并没有感觉到热。
空气中弥漫着一团团热气,天空没有一片云,仿佛叫这毒辣的阳光给吓走了,我骑着单车,思忖着她是否在家。第四周她回家了,仍然没有见到她的哥哥。她叫我帮个忙,因为有很多旧的杂志和报纸需要处理,我和她抬着两捆沉重的杂志报纸从四楼慢慢的往下滑。
“你多大了?”她喘着气问我。
“21,你呢?”我和她一样像是缺氧似的,不由得我们沉重的呼吸声重叠在了一起,我看着她上下起伏的胸口,她瞧着我微微有些晃动的上身,我们突然屏住呼吸,相视一笑。
“20,我们休息会儿吧?”我们把报纸杂志放到二楼,我靠在扶手上休息,她则欣赏墙上的涂鸦。她突然问我:“你觉得好看吗?”
“什么?”我莫名其妙。
“墙上的涂鸦啊。”
“没觉得啊,挺乱的。”我扭过头看着她的侧脸,她像是在欣赏一台甜美的音乐剧,她的梦幻全部映在墙上。我在涂的乱七八糟的墙上寻摸着她的梦,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人,这些人的图像仿佛连环画向楼上和楼下这两个方向延伸着,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其他的乱涂乱画,这些图像已经残缺到凭想象才能看出它们的含义。
她指着离我们最近的一幅图画,露出浅浅的笑容,嘴又嘟了起来,像放着一首童谣的音乐盒慢慢的说:“这是妈妈在教哥哥识字,妈妈常常夸哥哥很聪明,所以哥哥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我仔细的端详,只有一位妇女的半边脑袋和下面的一个方形的东西(应该是桌子),她哥哥却不知在哪,他的位置变成了开锁公司的电话。
接着她又指向下面一幅,说:“这是爸爸、妈妈和哥哥在看电视,是哥哥喜欢的《圣斗士星矢》,其实爸妈不喜欢,如果换了别的台,哥哥会哭个没完”。由于这幅画稍微高一些瞧着倒是比较清晰,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只是两个大人无法区分哪个是她妈妈哪个是她爸爸,电视消失了,他们前面是一辆新画上去的坦克。
“这是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去爬山的季节,哥哥不会画树,所以这些树都没有树叶,但是当时是夏天哦,呵呵…”她的笑容仿佛这些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她用相机在当时巧妙地捕捉到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美的回忆让她喜不胜收。这些没有树叶的树木中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几处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山的轮廓。她对这些已经不成形的图画的记忆非常深刻,仿佛在画廊欣赏一样,我突然发现在这些画中始终没有她,于是我问道:“怎么没有你呢?你当时在哪?”
她怔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子看了我一眼,脸上忽然没有了幸福的光彩,换了一副与刚才相反的表情,忧郁的眼睛里满是悲痛和惊慌,最后非常着急的快速说道:“我们赶紧走吧!”我没有追问,把这个问题深深的埋在了心里。
在有两周的时间,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学校了,第五周我提出去她家里坐坐,她开始有点迟疑,但看到我诚恳的眼神,还是把我请进了客厅。家里非常干净,奇怪的是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件,连照片都没有。这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老式的地板砖,沙发也是,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是立在角落里的饮水机,只有它是新款。她给我沏了一杯茶,坐在我身边。
“你哥哥呢?”我问道。
“他,他不在了。”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不在了指的是什么,我没有继续追问,我们喝着茶默默的坐着。
“宇婷,我下周就要回学校了。”我们安静地坐了十分钟,我不想和她道别,但是口不由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每次都签名啊”
又沉默了片刻。
“你在哪上学?”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我在天津师范学音乐,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被她羞怯的声音所感染,也变的像只蚊子似的,尤其说后半句的时候。
“还是不要给我写的好。”
“为什么?我已经把你当成好朋友了。”我有些激动。
“因为…因为我不喜欢回信,对不起!”她忧伤的眼神让我看了心痛,我相信了她的这句话。
“没关系,我还会给你写的,你只要知道有个朋友还想着你就行了,你不是一个人。”我勉强的笑了笑。
“你是我长大以后的第一个朋友,你信吗?”
“嗯,我信!”
“我会认真读你的来信。”
我突然看到另一个屋的角落里整齐的堆着我送来的杂志,我走过去拿了一本,这些书居然没有翻看的痕迹,我转过身问道:“这些杂志你不看吗?”
“这是我哥哥订阅的,他很喜欢看,我一直给他留着,上次你帮我卖的那些是很早以前的报纸和杂志。这是哥哥最喜欢的书。”她笑着,带着苦涩。
“你喜欢什么?”我很想再走之前为她做件事儿。
“我喜欢月亮,因为它清澈,虽然每个月都有十几天看不到它,但它下个月总会回到我身边,所以每个月有两周我是不在家的,我会去乡下姑姑家,除了月亮,我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她依然微笑着,甜蜜却看了让人怜惜。
“从现在开始,你又多了一个亲人,那就是我。”我走到她身旁,把手递给她,认真的说道。
她握住我的手,我轻轻的挨着她坐在沙发上,那天我们没有说任何告别的话,只是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四周的寂静让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人生的痛苦,那一刻是甜蜜而幸福的。我挨着一个娇弱的身体,却感觉到一颗充满爱的坚强的灵魂在我身边振动,仿佛有一股强大的难以言语的力量在她的身体内鼓动着。对此我无比的爱惜,如同自己的生命。直到妈妈给我打电话才离开她家。
她没有手机,她说手机对她来说没有用处。在我走的前一天晚上,跑到她家,可是她却不在。我写了张纸条,从门下塞了进去,把我送她的礼物埋在她家门口的花盆里。
“宇婷,我走了,我知道你去了姑姑家,我十一会回来看你。这是我妈妈的月亮玉镯,本来是一对儿,小的时候被我摔碎一只。这只送给你(当时是我从妈妈那里偷来的)。没有月亮的时候你就看它,它也是很干净的,对着阳光瞧没有瑕疵。再见!它在花盆里埋着。”
我回了学校,每天过着无聊的日子。一个月中给她写了七封信,果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信中我写了在学校的情况,我的学业,我喜欢的课程,我热爱的运动,我周围发生的搞笑的事情,以及我用自己挣的钱买的小提琴,十一回去为她演奏。
一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如同十年,我天天盼着时间快点溜走,可是它像和你作对一样,你越是催它,它越是不前,有时候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无奈的发现原来仅仅过了十分钟。
十一放假的前一天,我买了飞机票飞回家乡,然后打车回到了这座小县城。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绿野小区。
我背着小提琴按响了宇婷家的门铃,门开了,她穿着那件红色连衣裙。我说我是来给她开个人音乐会的,她高兴地跳起来,像一个孩子。我从巴赫到贝多芬,再从瓦格纳到舒伯特一连演奏了十几首曲子,她坐在沙发上,眼睛流露出来的忧伤使琴声更加动人。当我拉到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大调春》的时候,她哭了,眼泪滴在茶几上,四处散开,像透明的烟花。她示意我继续演奏不用管她,我拉的更加激烈。她说她今天把多年来一直压抑的青春活力统统的释放了出来,并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她又说这几天想让我陪她在家乡这座小县城里走走,她除了在家待着就是在姑姑家待着,只有在小的时候爸爸和哥哥带着她上集市买过东西,她对这座县城是陌生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她形影不离,我们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从城北绕到城南,每个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和她讲了我的音乐梦想,就如同是她的梦想一样满怀期待,并和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她成了我唯一的粉丝。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她。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
“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妈妈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听爸爸说,当时爸爸选择要妈妈,但妈妈坚持要牺牲自己把我生下来,后来爸爸同意了妈妈请求,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爸爸一直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个克星,但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哥哥大我十岁,他非常疼我,在我家楼道里的画都是哥哥画的,在我懂事的时候,他就把楼道画的满满的,告诉我妈妈活着时候的样子,他说我们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哥哥上学,我就在楼道里看那些画,偷偷地想妈妈。”她哭了,眼泪像那些悲伤的回忆一样不停的从她的眼里流出,我把她搂在怀里,稍稍稳定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后来我也上了学,一年级还没有读完,因为我和同学一起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我的同学不幸夭折,而我却安然无恙,爸爸认为是我克死人家,怕惹下祸事,让我退了学。爸爸不让我出门,他知道我喜欢读书,就让哥哥假期回来教我。在我十一岁那年,爸爸得了结肠癌也去世了,我被送到了姑姑家,直到我十八岁才回了家。回家那一年哥哥正好毕业。我以为生活会好起来,就在一年前哥哥也因为结肠癌离开了我。后来我才知道,结肠癌是我们家族遗传。和你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我不能和你有任何关系,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你会相信克星?我不信,我要守护你一辈子,我要做你的亲人。等我毕业好吗?”我哭了,第一次哭,为她的遭遇。我知道已经爱上她了,是那种信守一生的爱。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不会放弃你的,你等着…”我迅速离开她家,想回家把我和宇婷的事告诉我的家人,在我上学这段时间,想让他们代我照顾她。回家的路上,我出了意外,左腿骨折,需要住院疗养。我不顾一切坚持要去找宇婷,几次因为挣扎致使疼痛的昏死过去。第三天,在我稍微能活动的时候,在父母的陪伴下去了宇婷的家。
不料,她已经搬走,在她卧室的床上发现了一张字条: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在你回去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姑姑家,对不起没和你告别,我不会回来了。在你给我送杂志的前两个星期,我查出结肠癌晚期,这是我的命运。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会带着它们一同上天,我不能在这个世界上陪你,却让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我会记住瓦格纳的《仙女》,是你让我生命的尽头如此绚丽多彩。如果我能变作天使,我一定会守护在你身边,你也不是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记住你的样子。别为我伤心,你要坚强,像我一样。在我的床头柜里,放着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给你写的信,每天一封,从认识你到离开你,共有72天你不在我身边。你不要来找我,当你找到的时候也许我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爱你!”
我流着泪看完了这72封信,用报纸把它们包好,这是今后我和她唯一的联系。“我叫徐朗,我也爱你,不离不弃!”我哭着对包好的报纸默默的许下了诺言。
这就是我和她的爱情,短短的81天,却是我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七年了,我没有喜欢过任何女孩儿,因为我相信宇婷一定会变成天使,她就在我身边,在那72封信里。宇婷家的小区被拆了,现在已经变为高层楼,我在最高层买了一套两居室,每到周末都会住在那里,不论春夏秋冬总是把窗户打开,因为那里离天空最近。
我守着72封信,宇婷在天上守着我,这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