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有殷》檀郎误

1、压迫

　　"嫚嫚，今日带我去资水迎歌好么？"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满满的期盼，如此再拒绝似乎已成她的罪过。

　　只是，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响起，"沐，嫚嫚今日乏的很，想休息了。"说罢，媗右手捏着眉间揉了揉，"睢，你陪沐王子去吧，早些回来，切不可贪玩忘了时辰。"

　　寺人睢应声，沐瘪了瘪嘴，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自家姑姑那一脸的倦色，只得失落地告声退下。"嫚嫚早些休息。"玩耍是小孩的天性，虽说生在王庭，却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此时一颗心早已飞到热闹的资水泮了，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望着沐蹦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中，媗一扫刚才的疲累，坐在了梳妆镜前，望着镜子里蛾眉星眸，心神不宁的女子，微微有些怔愣。

　　一晃，自己都二十五岁了呢。生在王庭，长在王庭，她恐怕是这星野居里住得最久的王姬了。只是，住得再久，这里也不属于她。幼时，她仗着自己是父王母后唯一的嫡王姬，曾任性地将星野居扩建改造，亭台轩榭，优雅怡人。星野居是南楚历代长王姬居所，规模宏大，仅次于王和王后、王子居所，在她之前也有十多位王姬入住过，却从没有一人像她一样这么肆意改建，甚至比王子所还要气派。无论她的要求有多任性，父母都只会溺爱地看着她，

　　"媗儿真是聪慧。"母亲总爱笑眯眯地拍着她的头。

　　"嘶……"不知不觉扯落了一根发，头皮一阵钝痛。

　　她颓然将檀木梳拍在桌上，是啊，异母王弟即位，借着上位者的地位无孔不入地削弱她的权势。她任职宫学要职，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解散宫学；她亲信南阳洛家，他便处处打压洛家；她主持沥斋祭祀大典，他宁肯让异域王后代替她在典礼上出丑。百般的忌惮她，媗并不在意，他早知道，纵使父母再宠爱她，待他们入土，她再强势明智，也不过是寻常帝女而已。

　　只是没想到，昔日德才兼备的媗王姬会沦落至此，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形势，不日就会被赶出星野居，她可能漂泊在外流落他乡，星野居却永远不会缺少主人。

　　她的异母王弟，简直是厌透了她。

　　宣政殿上，王楚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飘忽不定，玄衣衮服衬托出他后天锤炼出的帝王气质，浑然天成。

　　这已经不是当初只会躲在他母妃身后文弱的小男孩了，媗心里微微诧异在她的记忆中，楚离胆小怕事，自小便体弱多病，每每同父亲讨教，瘦小都只会颤颤地躲在云美人的身后，紧张地看着父王，生怕他责罚，是以每次检查完功课，父王都会大发雷霆，恨他不成器，却只是责罚云美人，因为怕他扛不住生病。王舆上下皆不看好这羸弱的小王子。

　　但命运弄人，他确是父王唯一的王子。

　　他的眼神无比地坚定，媗的心微微沉下，她知道，凭借父王余威过的安生日子要到头了。

　　"王姐近日可好？"楚离审视着这位他从幼年便开始心怀嫉恨的姐姐，平日里深沉平静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但一想到她如今的处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啊，他才是王，这王舆里所有人都依附着他，无人可例外，即使是曾经受万千娇宠于一身的媗王姬。

　　媗并不知王心中的百转千回，与他目光坦然相接，"多谢吾王关爱，媗身子康健。"

　　王嘴角噙着一丝笑，其实他这样的面相并不适合笑，就像是往湖里扔了一粒石子，打破了一贯的古井无波，这于他本身那严肃的气质不符，倒生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父王母上逝世经年，王姐亦独居许久，将满二十五，南楚女子大都十七八岁婚配，"他踱至窗前，并没有望殿中的媗一眼，只自顾自地言语着。

　　"游蔓姐姐早已儿女绕膝，姐姐难道还不思嫁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教不远处思绪抽离的媗险些听不清。

　　思嫁么……，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媗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的婚事从一开始被人津津乐道到后来逐渐淡忘，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今日却被王突然提起，用心昭然若揭。

　　深深地闭了闭眼，豁然睁开双眸，"全凭吾王做主。"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屈服，楚离怔了怔，盯着她细细看了许久，缓缓开口，"昔日父王教我尊你敬你爱你，莫要委屈了你，尤其是婚事上，断不能逼迫，只是看如今这情形，本就不需离赘言。"

　　原来，这么多年的迁就真是因为父王。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刺痛，当年从绥迎回来后，母后只余最后一口气，见到她之后便撒手人寰，而她不懂事，竟将所有苦痛宣泄在父王身上，甚至在他感知他即将不久于人世迫她成婚时已死相胁……，这一切，都让她追悔莫及。

　　楚离心满意足地看到她眼角蔓延出的泪水。"他一心一意待你们母女俩又如何，现在是我做王，他欠我的，我会化作折磨悉数撒在你身上，楚媗，你凭什么占尽所有的风光与他所有的疼爱！而我，却只能得到别人的轻视！"越说越气奋，回想起幼时老楚王冷漠地责骂和朝臣提及王子时失望的语气，他怒不可遏地檀木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把全扫了下去，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青筋毕现。

　　媗诧异地看着突然怒气冲冲的王，满脸的惊讶，她着实没想到自己昔日的幸福竟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想要辩驳安慰他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索性放弃。

　　"王上，"她已恢复往日神态，王背对着她，难以猜测他是否恢复，"若是无事，媗便下去了。"

　　见完礼，王仍不为所动，她讪讪地朝殿外走去。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