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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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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早早就到了。
樱木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冻得像紫萝卜一样的手捅在袖口里,缩着脖子,看面前的车水马龙。一只皮球滚啊滚,撞在他脚边,停了。他抽动僵硬的嘴角,对捡皮球的小男孩露出个“慈爱”的笑容。小男孩看了他两三秒,哇的一声哭起来,嘴里叫着“妈妈”,一溜烟跑没了影。
樱木摸摸自己的脸,凉森森的,硬得像冰棍,下巴颌全是胡茬。他想,当初上高中时,好歹也是高大俊帅风流倜傥的篮球队大前锋,现在怎么连小孩看到他都跑呢。
青春像风信子花一样随风而逝。
这一年他三十九岁,人近中年,很多想不通的问题都想通了,很多看不淡的事情都看淡了。
其实樱木不知道,每天在校门口卖和果子糕点的时候,总有十六七岁的女生红着脸偷偷看他,打量那头火焰般燃烧的发、古铜色的强壮肩膊、蒙着汗的油亮脖子、肉感的唇、高直的鼻、暗褐的眼……樱木不知道这些,所以他失去了又一次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我是天才啊哈哈”的机会。
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包烟,抖了抖,已经空了,于是捏扁扔在地上,想想觉得不对,又捡起来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咚的一声,烟盒钻进小小的孔,准确无误。他看着自己的手,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感觉依然熟悉,就像从不曾淡忘一样。有时他也纳闷,到底是忘不了那颗球,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呢?
刚一抬眼,天上就下雪了。起初小得像线头,看不出颜色,如同夏季阳光下的尘埃。后来越变越大,渐渐连成鹅毛般雪白一片,浩浩荡荡从天际奔涌而来。雪花打在伸出的手掌上,六棱形的冰晶体昙花一现,转瞬即化。
今年的雪,来得还真是早啊。
樱木穿过雪幕看着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那站牌有些灰暗,上面乌七抹黑一堆蝌蚪文,比蚂蚁还小。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可能是你的起点,可能是我的终点,可能是他的中转站,还可能是她低头站在车厢里时,窗外一晃而过的瞬间。
等车的人不多,只有几个。有个男人一直在打电话,右手神经质地捻着自己的衣领,嘴一张一合。有个女人一直用手帕擤鼻涕,擤完这面翻过去擤那面……
樱木拍落头上厚厚一层雪,站起身打算回家。对面一辆胖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公车吱吱嘎嘎停住,大嘴张开又合上,吞进去几个人,吐出几个人,又吭哧吭哧开走了。站牌下多了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他的头发跟衣服一样黑,像夜色,他的眼睛更黑,那是一种盲人的黑,衬着瓷白的脸,出奇的冷。
樱木腿打了个颤,一屁股坐回长椅。太远了,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使劲眨了眨眼,还是看不清。这时一阵风吹过,一粒小小的冰晶落在眼球上,刺痛了他。直到红灯转绿,男人朝这边走来。他的五官如同显影盒里的照片,从灰白的背景中一点一点浮起。刘海挺厚,下巴挺尖,细眉细眼的,像只狐狸。
樱木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明明过去这么多年,狐狸还是不见老,一如那个夏季,阳光打在黑发少年脸上绽出的透明流光。老天真不公平啊,本天才明明都已经长出几条皱纹几根白发了。
咯嚓一声,流川的皮鞋踩上人行道的花砖,又跨了几步,就和樱木的破球鞋摆成一排。他坐在樱木身边,跟他一起看着马路对面。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流川说。
总是这么平淡的开头,就算一年没见,就算五年没见,也总是一个遇上另一个,连声招呼也不打,只说一句:在这儿干什么呢。
“哦,哦。”樱木想了想,“没盐了,出来买盐。”
其实是因为怕寂寞,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虽然不大,也很冷清。樱木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没钱付暖气费,一到冬季就只能整日缩在冰凉的榻榻米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可还是冷,那冷不仅冷在身上,也冷在心里。还不如出门逛逛,看看风景,看看车水马龙,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寻些暖意。
流川看了看樱木,轻轻说:“大白痴,怎么穿得这么少。”
听到这声久违的大白痴,樱木的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他把脸偏到一边,偷偷用袖子抹了把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狐狸看他这天才的笑话。
可那眼泪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混合着鼻涕,把整截袖子都打湿了。樱木用手捂住脸,任凭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他从没这么狼狈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当街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流川叹了口气,伸手把樱木揽进自己怀里,下巴搁在他火红的头发上,说:“对不起,大白痴,我回来了。”
樱木哭得更凶了,他依稀记得上一次,流川也这样对他说,再上一次,也是……有时在梦里被冻醒,他看着窗外无星的夜空,幻想狐狸冷白的脸出现在面前,黑黑的眼睛看着他,说:大白痴,我回来了。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暖和些,才能一天天平淡地过下去。
洁白的初雪中,流川紧紧抱着樱木,像要将他整个人揉进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