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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PT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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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侧石门的时候,微风卷起白色纱幔,像穿过一个迷雾缭绕的梦。
漫天星斗,檐道木制蔓架上,攀满墨绿色的葡萄藤。
面前直露露一池池水,幽波粼粼。是长矩形的,深的泳道。仿佛兀自挖掘在天然的巨石中。
整个小苑更像是希腊遗迹的一角,每一块砖石,每一面墙垒,都来自古罗马的某个慵懒惬意的城池。
我禁不住靠立一端,让轻风冷却我发烫的脸颊。我开始失落起来。我意识到这一天将要真正结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我终将从程芦雪此时此地为我编织的梦中醒来,再投入现实里。光是想到马上就要和她道别这件事,就让我心中隐隐发梗,生生难受着。
“小姐,你们的红酒是存在这里,还是带走?”侍者忽然慢步前来相问。
我本能四下看看,像要寻找程芦雪似的。
“哦。”我对侍者道:“先放在这里吧。”
“好的。”侍者将未尽的大半瓶赤霞珠放在我近旁的石几上,并照例放下一支空杯。
我想他是误会了,可如此不好吗?也许需要一些酒精。我内心躁动,不知是不是因为潜意识有些不愿回家。
空荡的,一个人的家。
“黄小猫,黄小猫……”
迷迷糊糊中,有人叫我。
竟是那个特警在叫我。
可我努力睁开眼,只看见摇晃的葡萄架,空空的酒瓶,手中勉强握住的酒杯,以及她们三人试图摇醒我的面容。
“小猫,小猫……”
并不是那个特警在叫我。
“小猫……”程芦雪轻扶住我的脸,她的声音摇弋。
真好啊,真叫人安心。我乏透了,闭上沉重的眼皮,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天色微明。
熟悉的窗,风撩起帘角,是一个清冷的夏日的早上。
程芦雪侧身坐在凌乱的书桌前,静静看着我。
我“腾”一声从床上弹起,半跪半坐,紧紧团抱原是好好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开始发窘。
而程芦雪也像一下从失神中醒来,凝住我,舒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她是成熟而娇美的,亦如昨夜。
她难道就这样看了我一夜?
“哎呦!”我扶住脑袋,哼道:“哎呦!哎呦!头疼!”
“傻瓜……”程芦雪说:“这叫宿醉。”
她并没有起身,或是做出些别的什么动作。
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喊我傻瓜。
“哦……”我气馁馁颓坐床上,半晌才说:“……谢,谢谢你送我回来。她,她们呢?……”
“当然是都回家了。”程芦雪亦安然:“十一点前准时开到大望地铁站,把杨笑婵完整无缺交给她妈妈,然后送许梵梵回家,然后……没有什么好办法叫醒你,就把你扶上楼……”
“扶?……哦……原来我还能走几步,那好……那好……呵呵……”
她的安静使我不安,为什么?我只能自嘲着逃避,但我在逃避什么呢?
“小猫……”程芦雪终于轻也重地说道:“你有多久没画画了?”
她的问题猝不及防,子弹一样打入我心脏。
可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情,我被戳穿了所有的心事。
空荡荡的墙壁,斑驳的粘贴的痕迹。所有的画作都被拿下。我的画作。
乱哄哄的书桌,干裂的砚台,无处可循的画笔,方便面的残杯,不是宣纸的废纸……
我有多久没画画了?
我记不得了。
很久很久。
像奶奶病了,妈妈过世了,老爸死了那么久,那么久……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程芦雪。
你想问我,小猫,你是不是不能再画画了,你是不是画不出一张好画了……
我木然怔怔,没想到她如此切割进我心里,可耳际,程芦雪清泉一样的声音裹挟着温婉明澈的言语,滚滚涌入我不知所措的世界中。
“我知道的……那年,怎么也拉不好大提琴了。仍可以使它发出声响,独奏出很长的曲目,却无法真正演奏。不过是一张张曲谱的忠实过场,不能称之为演奏。那时大学三年级,几乎要退出社团……那个秋天,家庭出现一些变故,在学校也不甚顺利……啊,感觉没有一件顺利的事情……”程芦雪平静地,缓缓地道:“是吧小猫……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很充盈的河流,一下干涸了……”
“会好的。”她顿一顿,道:“……有一天,提起笔,一切就会回来。可能用一种让你都很惊讶的姿态呢!……”她瞧着我笑了。
那一瞬间,我们一定心意相通。
我跪坐在床上,怀中半抱一整床绒软的毛巾被,简直要热泪盈眶。我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这么了解另一个人。
她这时却拿起包要走,我不知怎么留。
“好好休息。”她道。
“哦……等,等等!一起吃个早饭吧?……”我艰难找词。
“我累了。要回去了。”程芦雪摇摇头。长发下,是柔和的侧脸。
“哦……”我失望应承,又找词,多同她讲一句话也是好的,我决定不如谈一谈狗:“对了!昨天晚上,小狗狗去哪里了?没有跟你在一起……”
“不要紧!——”程芦雪笑看眼前这个任性的孩子:“我找了人照顾它。”
“哦……”我又耷拉着应承。
“喂!——”程芦雪已经走到门口,忽俏皮探出身子对我说:“上班不要迟到呦!”
“哦!——”我抓床,怒吼作答。
她同轻轻的关门声一阵消失。我“嘭隆”一下倒回床上,仰面用毛巾被遮住脸。
毛绒绒的堆叠中,我知道自己笑得灿烂,心里好像……甜甜的?
因为纪律,我不能随便过问程芦雪丈夫绑架案的案情。我想适当的时候,她会告诉我的。她愿意说给我听的,我都愿意听。那些她不愿提起的,我宁愿不知道。
程芦雪走后,我又在床上墨迹了一会儿才起。起床时,发现枕头湿了一块。也许昨晚我作了噩梦,是汗水,还是哭了?记不大清。
匆匆洗漱打理一番,在楼下叮叮铛铛逐渐热闹起来的巷口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是微咸的豆腐脑,加香菜碎,加腌萝卜丁碎。嗯嗯,这很重要。
狼吞虎咽吃完,到这时,我已经开始想念程芦雪。
今天起得是多么的早,上班之前,我决定去程芦雪的花店。也不是一种决定,就是满心欢喜、自然而然、腾云驾雾地往程芦雪的花店去。可不能说我还醉着,我想我只是冲动。
清晨六点四十一刻,程芦雪果然不在店里。
刚跳下挤满中小学生的公共汽车,我站在空旷的步行街上,认出这间花店同昨天去的那座酒庄一样,都没有名称的标识。
低调,很像她。
花店右边是一家咖啡屋,有很多甜点的那种。花店左边是一家金店,有很多金子的那种。废话。
我一个人就这样在程芦雪的花店前磨磨蹭蹭,东瞧西看。也不走近,只隔着街瞧。待时间过到七点半,我一路小跑回车站赶公交。程芦雪说不要迟到嘛,而且我想我明天还会来的。
“你看你同学的笔录写得多好,简直可以收录教材!你再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来到办公室,第一句完整的、很长很啰嗦的语句,是裴正裴队长拧着眉毛吐出来的。
“裴队您也太夸张,还有写笔录写入教材的!……我看我的也不错……可以当成负面教材。”看了一眼裴队的脸色,我机智改口。
“知道就好。”裴队长将我的几片薄纸往桌上一扔,只字未提借条的事情,我就当他收下了,并会帮我转交陆海啸的那份,嗯嗯。
“你。”裴正强调说道:“市中心玄武区派出所缺人手。当然,基层派出所总是缺人手的。你今天就去他们那里报到。以后,除非特殊情况,白天直接去派出所报到,下午下班前回局里再报一次到,然后回家。就是这样的流程,懂吗?”
“是,裴队。”我想想又问:“那……裴队,这样的流程是多久呢?”
“该多久就多久。”裴正将茶杯盖一拧,忽抬头道:“啧,怎么变这么啰嗦?赶紧的,拿好介绍材料,赶快去!”
大概最近很忙很多事,还都是很大的事,裴正不能回家多陪陪老婆,对不起自己的外号裴老婆。我感觉再旁敲侧击下去他该踢我了,急忙屁颠屁颠走人,最终也没有套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总局特训。
不特训就不特训呗,我还得活下去。
来到玄武区派出所,所内已经一片汪洋大海的场面。
“警察同志,我自行车丢了!”
“警官!警官!我家防盗门打不开啊,110打了十多遍,怎么还没人来开锁!你看我全身上下就穿这么条裤衩,我怎么上班去啊我!”
“我昨天给他家狗咬了,他为什么不赔?!不赔我就咬他!”
“我儿子刮了你的车?那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
……
我左推右挡,待办好基本手续,走出派出所,形同出入一趟桑拿。
带我出门的是一名老干警,名叫贡贺。
“年轻人好,年轻人好。”贡贺一边发动他那辆有些年头的桑塔纳警车,一边笑出满脸皱纹。他五十多岁快退休,四十岁那年头发就全白了。年轻时是当刑警的,有次追贼,给捅了一刀在后腰上,流光了半身的血。烙下不少病,比如夏天还会发冷。他一年四季穿冬装制服,从不脱外套,今天也一样,而我光是顶着大盖帽,就已经一刻不停默默在流汗。
“小姑娘,今天领你熟悉一下咱们的辖区。”贡贺慢慢打左方向灯,慢慢打左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