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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泪城·汐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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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榜回来,就一直窝在客栈,三天三夜,闭门不出。小二照例给他送来一日三餐,道一句“客官,饭菜来了。”
他也不答话,慵懒地躺在床上,举起手中装酒的坛子,晃了晃,小二会意,忙下楼,又提了两坛酒上来。
临走,还是不忍心的回头道了一句“客官,你少喝点,酒伤身。”
依然是沉默,那客官竟如一潭死水,不,一潭冰水,石头扔下,击不起半丝涟漪。
那话本不该小二说,若老板听了去,怕又是一顿臭骂,一天的工钱也没了
可小二终不忍,只因那客官来时,小二正被老板骂的狗血淋头,地上是碎了的茶杯,像凋零的花,散落。
客官看不过,帮小二赔了钱,也就从那时起,小二记住了他的名字:
楼雪!
······
小二已下楼很久了,楼雪慢慢拿过坛子,就那样躺着,又痛饮了一番,左嘴角斜了一下,像是一个笑的姿态,“伤,这也算伤吗?”。
他拿起身旁的一本书,突然,坐起,拼命地撕扯,“伤,哈哈!伤······”
当一个人的伤,达到某种深度时,其他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无病呻吟而已。
他撕碎的不仅仅是书,不过也仅仅是书,尽管以前不仅仅是,那里面有他十八载的梦,一片无瑕的雪,一只翩飞的蝶,一棵傲岸的树,一朵不展结的丁香······
如今,雪化了,翼断了,树折了······也许,也许,梦里还有······还有一朵庭院里的丁香···
“哈哈···”又是一阵噎人的笑,他将手中化作碎片的书向上撒去······
碎片打着旋,一片一片地落下,竟似···
雪···
他又忆起了那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状若飞花,一片落雪,一朵飞花,邂逅···
世人都蜷缩在屋舍里,无人目睹这幅美丽的画······
女孩为他撑起一把伞,在路旁的那棵梨树下······
家道中落,不得志的他,自此,便拾起了那份遗忘的笑容。
她和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时间也凝住了,从北方吹来的风,裹着暖暖的雪,吻过她们的脸颊,在静静的大地上抚出空灵的曲,一路撒下美丽的花···
时间也惭愧了,直至四目相对,红晕爬满脸颊。他们才相互告别,背离着走开,可又在踏出梨花树下前,回首,凝望,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那日回来的路,我独自一人,可却走得那么安心,心里暖暖的···你在我的身后,尽管,彼此距离越来越远,可我知道你就在那里···也许,会时不时回首,凝望,我的方向···想想,我都会会心的笑,又怎能不安心的走下去,坚强的走下去······
最难忘的,还是初见时;最难舍的,还是梦中人————那个女子,汐丁香。
······
他曾在雪中向她许下:要将她带离那本不属于她的城堡。
他不知:那城堡是什么样,不知女子为何想离开。他唯一知道的是:汐丁香想离开,却终离不开。
那个城堡,许多人进去以后,就很难再出来;大祭司说,除非你真的碰上一个人,能帮你永久,永久的遗忘···那个人的泪,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泉,甘甜······
城堡的名字,唤作伤城。
《魔文》中载,伤城,是没有眼泪的,故又唤:无泪城。泪落,城陷。
当一个人的伤达到某种深度时,其他的伤就显得太过浅薄,很难引起心灵的共鸣,自然也就无泪。
一个人没有了泪······才是最应该流泪的······
伤城的人,都有一个愿望:把泪好好流一场。可他们却终是无泪,无泪······
东方泛出鱼肚白,楼雪,懒懒地睁开双眼,揉了揉,用右手撑着头,不知晓自己是刚刚躺下,还是刚睡醒,头昏沉沉的。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让人窒息。
张了灯,他又找出那件如雪般白的衫,汐丁香亲手为他织的衫,袖口,各绣一朵不展结的丁香,那般的,那般的···让人不忍触碰,怕吵醒了少女的睡眠。
柔柔的穿上白衫,天大亮,唤小二用水袋打满酒,也不多说话就出来了。
一路上,思绪仿佛被下了蛊,噬着他的骨,咬着他的心······
六月的江南,那样阴云密布雨纷纷的天很是少见。
楼雪深深地望着汐丁香的眼,剪水双瞳,睫毛弯弯,跳动间恍若蝶翼的张合。忆着往日种种,嘴动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道:“睁开眼,你就倒映在我的眼帘;匆匆闭上眼,想把你锁进我的眼房;可你,却又不见。恍若你我间,若有若无,飘渺的情感······”
话中,隐约夹杂着一丝哀怨。
慧如汐丁香者,睁着好看的瞳,望着楼雪的眼,平静地说:“若有一日,你淋了雨,那是我的泪。”
一份情感酝酿的太久,太深时,外在的表现就会如水般静,不过,亦会如水般绵长。
汐丁香是无泪的,楼雪深知。她如是说,楼雪自然会意,浅浅的酒窝绽放······
“那年的六月,经年的杜康,朦胧的烟雨,有几朵丁香···”
雨绵绵,楼雪穿着汐丁香送的白衫,撑着那把同撑过的伞,上京了。
背后,一个女子,伫立,凝望,“六月的江南,流水的屋檐,打翻的荷叶,伞下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击打着雨幕,仿佛珠落玉盘······
白色身影,渐渐模糊,模糊,直至雨雾中消失。
突然,她用手捂了心,眼睛一热,蹲下······好久,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有一滴泪吗?还是没有···?
······
转过城郭,就到了小二所说的梨花林,楼雪的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青绿色玉箫。
握着那把大祭司赠的玉箫,步入梨花林,花开得正好,媚而不艳,香而不腻,仿佛仙子降落花端,让人心醉。箫声渐渐腾起,一丝,一丝,和着花香,一缕,一缕,飘散向远方。招来了风,“呼···”是谁?在大声呼喊!
瓣瓣梨花也听痴了,听醉了,听碎了,再也没有力气抓住枝头,纷纷飘落,若只只彩蝶循着无人能解的调子起舞,她们在舞中痴迷,在舞中迷失,忘了昨夜在枝头的梦,枝头到地面成了最遥远的距离,撞上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猛灌一通,扔在地,枕着梨花树。
恍惚中,又见着了那场雪,那棵梨树,那朵丁香······
流水的屋檐,渐枯的荷叶,惨白的笑颜。
他自负才高八斗,若考取功名,自可造福一方百姓,“若木之花开放时,这片大地不再有哀伤之花。”这是她的梦,他虽未明说,但这梦已在他心底根植。
你的梦,就是我的梦。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会把她带到你面前······但求汝之一泪。
邂逅之前,饱受世态炎凉的他,毫无生气,憎恶世人,世人将他的梦掏空,留下的只是日夜狰狞的噩梦······
自从遇见,不知不觉中,阴云散去,阳光重新点燃大地,拥抱着阳光,听她讲起初见时提过的《梦雪入尘》的故事。
每个人一生终会遇见一个人,让他将所有的忧伤遗忘,其他的伤再也无法撼动他的心,若有一天,他再次心伤,那也只能是为了她。
“才高八斗,敌不过黄金半锭,呵呵···这,怎样的一个世道啊?”又忆起了考官伸手问他索钱的嘴脸,又忆起世态炎凉,可这一次,他感不到半丝心伤。
梦碎了,心搁浅了······
白衣少年躺在梨树旁,阳光流过心坎,待到地上,成了树的荫凉······
长亭里那把断了弦的琴,已丢失了声响。
玉樽中那杯浊酒,已丢失了颜色。
他现在回去,该如何忍心去看六月中的那一朵丁香?
心猛地作疼,又灌了几口酒,眼睛发热,却没有泪流下。
没有泪流下!
他的泪呢,难道已流光?
泪枯竭的地方,再也无法倒影出你的摸样。你的倩影,流走,去了谁的眼房?
饮一壶烈酒,听一曲凄凉,梦一场的时间,不过一生而已······
一曲已过,唯风在扬,稍稍坐起些,背枕着梨树,右腿曲起,右手放在膝上,左手垂地,闭上眼。
今生今世,是否,是否还会遇见一个女子与你同撑一把伞,在梨树下,把雪花共赏?
是否,是否还会遇见一个女子为你作一件白衫,袖口刺两朵丁香?
是否还会遇见一个女子让你在月下狂奔,月下痴狂?
······
今生今世,又岂止今生今世,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三世轮回,三世花开花殇。
······
共枕三生石,齐漱不老泉,花开花殇,携子共赏。
······
夜还未睡下,楼雪却已进入梦乡:六月的江南,有几朵丁香···
“滴···”
突然坐起,心头一动,摸摸额头,雨,是雨!
伸开双臂,仰面,闭眼,猛嗅一阵,两滴雨跳进酒窝,恰似她的吻······
曾以为梦枕莫邪,浮萍无根,余生随风飘,却不料命运的路途开了几朵丁香。
雨越下越大,雨丝穿过他的衣衫,楼雪没有看到,雨丝穿过袖口的时候,那丁香花瓣慢慢,慢慢向外展了开来。竟真的是两朵丁香,雨中开在了他的袖端。
一片落雪,一朵丁香,共奏那曲《殇》。
他知道:自己是该回去了,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要去面对。
遇见,这么美的字眼,怎能让她枯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