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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俟河之清 ...


  •   公元前四九七年,范氏、中行氏联结邯郸氏于晋阳围攻赵氏,晋定公宣范氏、中行氏为逆臣叛党,命智氏率韩、魏二氏协助赵国反攻。晋国内乱滥觞于此。

      公元前四七五年,智瑶继位智宣子,为晋上卿。时豫让先后为范氏、中行氏家仆。

      智瑶此人,身形颀长,仪表堂堂,精于骑射之术,文韬武略,即位以来南征北战,立下战功赫赫,智氏一族得以壮大。

      公元前四五八年暨晋出公十七年,赵魏韩智四家瓜分战败的范氏、中行氏财产田地,身为中行氏家仆的豫让,与万顷良田、鼎铛玉石、奇珍异宝一同归为智氏所有。

      豫让初见智瑶,便是在那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智氏行宫之中。

      那日阳光和煦,草熏风暖,大战初捷的智瑶坐拥几名容貌上乘、风姿绰约的女子,于亭台花榭饮酒。

      男子须鬓飘逸,身姿伟岸,怀抱温香软玉,一派风流,饮酒若饮水般豪迈,端得恣意张狂。

      迎面而来的微风将男子的须鬓与女子的衣袂纠缠,花榭一隅之中,畅快的笑声中间或夹杂着几声娇俏巧笑,不绝于耳。

      豫让身着一袭粗糙白衣①,毕恭毕敬地为智瑶一干人等上酒上菜,伺候主人寻欢作乐之事豫让早已轻车熟路,动作做得干净利落。

      智瑶难得有闲情逸致观察这等琐事,见豫让的动作称得上赏心悦目,不禁哂笑,叫住了本欲退去的豫让。

      “你是何人?为何如此面生?”智瑶饶有兴致地问道。

      “姬姓毕氏,豫让。”豫让回道。

      “哦?便是那做过范氏家仆,又做过中行氏家仆的豫让?”智瑶见豫让回复得不卑不亢,兴致更浓。

      豫让微微颔首,答曰:“是。”

      此时枕着智瑶大腿的美人不甘寂寞地娇笑一声,开口嘲讽道:“现如今他是大人的仆役,可不成了‘三姓家奴’么?”

      豫让神色不改,道:“是。”

      智瑶睨了一眼端得古井无波的豫让,暗忖:“机敏,恒毅,沉稳,不失为可用之才。”又眄了一眼笑得矫揉造作的美人,只觉此女索然无味,便丝毫不怜香惜玉地将人拂开,对女子的惊慌失措视若无睹。

      “你今后为我做事,若是做得好,便待你若国士,如何?”智瑶偏头望向在一旁拱手而立的豫让,语气中饱含戏谑地问道。

      豫让仿佛泰山崩于前仍岿然不动的表情终于产生了一丝变化。

      半晌后,花榭里响起了一声铿锵有力的是。

      *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智瑶慧眼如炬,察觉到豫让的才干,并对其委以重任,避免一颗明珠蒙尘。

      豫让理所应当地心怀感激,倾己之力报答知遇之恩。

      主仆二人相处甚欢。细微的情愫也随之在彼此心中最深处,暗自扎根发芽。

      *

      晋出公十八年,智瑶率兵伐卫,大捷。

      晋军凯旋,于蓝台大摆筵席,宴请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毋恤。

      接连不断的胜利让向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的智瑶愈发狂妄自大,三杯下肚,戏弄韩康子、侮辱其家臣的话便脱口而出。

      韩康子同豫让一同变了脸色。

      不过须臾,豫让立即巧舌如簧地将话头叉开,寥寥几句便将韩康子安抚,尽显长袖善舞本色。

      酒酣的智瑶却仿佛目空一切,丝毫不顾及豫让隐晦的劝阻,勒令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与他一同,向晋出公献上万户城邑。

      赵毋恤严词拒绝,宴席不欢而散。

      当夜,豫让与智瑶爆发了共事以来最大的争吵。最终以智瑶大动肝火,拂袖而去暂时收场。

      *

      公元前四五五年,智氏联合韩氏魏氏攻赵,赵襄子不敌,无奈之下奔走晋阳,智瑶穷追不舍,发动水攻,赵襄子节节败退,是为晋阳之战。

      距胜利仅有一步之遥,智瑶登临俯瞰,悠悠天地、辽阔宇内尽收眼底,往日巍峨壮阔的行宫庙宇也被衬托得万分渺小。

      智瑶豪气干云,望着水灌晋阳之景,道:“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伫立于智瑶身后的韩康子与魏桓子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智瑶,对视一眼,彼此都望见了对方眼眸中蕴含的忧虑。

      今日智瑶能以水攻破晋阳,谁知他日智瑶不能以水攻克原阳、平阳、曲沃等地?

      焉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念及此,韩康子与魏桓子再不掩饰,阴狠之色爬上脸庞。

      智瑶负手而立,远眺智氏行宫所在的方向,在血流漂杵的战场上,思念起一人,原本坚如磐石的内心却不合时宜地变得柔软。

      “我将率智氏铁蹄征战四海八荒,剑锋所指之处,无一不臣服于我。”智瑶心道,“届时,吾子豫让②,我将与你……”

      缠绵悱恻的思绪在匕首刺入胸脯那一刹那戛然而止。豫让低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穿透胸膛的凶器。

      匕首刀刃尖锐锋利,泛着阵阵冷光。

      无论身前是威风凛凛、名震四方的将领,还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子,亦或者是无恶不作、卑鄙无耻的小人,死后都将化为一抔枯骨,殊途同归。

      晋出公二十年,晋阳水战中,韩康子、魏桓子临阵反水,赵襄子反败为胜,随后残忍戕害智氏一族,全族遭夷灭。

      族主智瑶首级被斩,赵襄子将其雕刻上漆,当饮酒爵器。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赵魏韩三家灭智,周天子封三家为诸侯,晋国亡。

      智氏被瓜分之时,一名家仆不知所踪。

      *

      赵氏今日大刀阔斧修整行宫,宫内人接踵摩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一名杂役打扮的青年干着累人的粗活,嘴里却不歇息,念叨个不停,话语未完便被另一个粗犷的声音不耐打断。

      “絮叨什么?赶紧干活!”一个身穿粗布麻衣,膀大腰圆的仆役骂骂咧咧道,他身边一个瘦高似麻杆的奴仆见怪不怪地劝道:“别管他,临时招的杂役而已,一直都这么神神叨叨。”

      虎背熊腰的仆役瞧这杂役佝偻着身体,脸上不知糊了什么,灰扑扑的,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精气神,遂呸一声,跟另一个仆役走到别处干活去了,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壮硕仆役的谩骂:“又是一个混进来骗吃骗喝的。”

      站在原地的人恍若老僧入定一般,无视其他人讥讽的眼神,继续念叨未完的诗句:“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

      此时行宫的主人赵襄子毋恤终于出现,前呼后拥,好不气派,杂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手向衣襟内探去。

      赵毋恤本来正与管家谈话,倏然被一个仆役冒冒失失撞到,蹙眉欲责骂,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电光火石之间,一旁的管家惊觉不对,用力将赵毋恤推开,方使得赵毋恤堪堪避开那锐利的匕首。

      赵毋恤惊魂未定,见周围人已将杂役制服,才定睛打量这行刺之人。

      片刻后,赵毋恤迟疑问道:“你是那智瑶的家仆?”

      被擒拿的杂役不语。

      赵毋恤皱眉,继续问道:“智瑶的手下成百上千,他们尽数被我收复,你一届家仆凑什么热闹?”

      杂役,也就是豫让仿佛听到什么荒诞无稽的事一般,癫狂大笑。

      “背叛故主的小人,你说我为何杀你?既为智氏家臣,不思为主人报仇,又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赵毋恤周围的人义愤填膺,唯独赵毋恤本人不动如山,只见他沉思片刻,竟拍股称赞道:“好!我敬你这份气节!”随后不顾周遭人的劝诫,放走了豫让。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时节数九寒冬,鹅毛大雪初初停歇,不论是青砖瓦黛,还是茅屋草檐,都笼罩上一层厚实洁白的积雪。

      距晋国祠堂北边一里处的赤桥下,端坐着一位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青年。

      他的双眸漆黑如墨,锋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自远处缓缓行驶而来的彩绘雕饰的马车。

      若是仔细观察青年的没有衣物遮挡的皮肤,定会大吃一惊,那裸露出来的肌肤几近溃烂。若听到青年的声音,定会疑惑为何嘶哑得这般异常。

      这怪异又令人心惊的青年便是豫让,他知晓容貌嗓音皆已暴露,为了取赵襄子性命,用漆涂遍全身,吞炭致哑。

      外表俱毁,嗓音俱毁。偶然遇见的友人为他怏然,询问他为了一个已逝的家主,这般作贱自己,是否值得。

      豫让道:“昔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是了。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到头来,不过是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

      赵襄子坐在马车里,积雪约莫数几尺,马蹄重复着没入深深积雪之中,艰难拔出,又重新没入的往返循环,以至于行程缓慢,马车摇摇晃晃,谨慎如赵襄子,也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千百年来抱怨时运不济的人不知凡几,殊不知世上有些人,确实拥有他人艳羡妒恨、求而不得的好运,纵使你占据天时地利,他转瞬即逝的一个念头,都能导致你顷刻间满盘皆输。

      赵毋恤便是这等人,上苍一句此人命不该绝,便决定了赵毋恤不能死于豫让之手。

      马车行至赤桥附近,赵襄子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悸动。有了前车之鉴,他即刻派遣人手搜查附近可疑人士,不多时,便再次擒获了在赤桥下伏击的豫让。

      赵毋恤神色复杂地看着面目全非的豫让,喟叹道:“你一意孤行地要杀我,我便不能容你。”随即解下外袍,递给豫让,“斩衣同斩我,借此对你一片赤诚之心……聊表慰籍吧。”

      豫让颤颤巍巍地接过,对赵毋恤郑重地行一耆首之礼,而后斩衣三跃,仰天大笑:“吾可以下报智伯矣!”

      话音未落,莹白的雪地蓦地被染得腥红。

      “夏、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豫让弥留之际,嘴里仍断断续续念着那首《葛生》。

      却最终没能把它念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俟河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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