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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你手中若有行善的力量 ...

  •   BGM:《M7 - Love》,by坂本龙一

      冬日战士闭着双眼。

      人类在闭上眼后看到的世界并不是黑暗的,而是混沌不清的,偶尔还能在光幻视的作用下看到不规律的几何图像。此刻的他安静躺着不动,双手平放在身侧,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视神经传来的视觉后像上,努力忽视躺着的地方不是床、而是CT机这一现实。

      虽然他向艾丽萨请求治疗,但是在带上满脑袋奇怪夹片的瞬间、男人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一切和医学有关的颜色和仪器这一问题——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反感是因何而起,但他知道在检查中提出拒绝并不理智——所以他努力放空思维,尽量让自己平静。

      他很擅长忍耐,在前面的测量中他都能表现出正常的配合,但独自一人被纯白冰冷的装置围困,这份煎熬就乘了倍数。

      难熬的时间不知过去了多长,在他与紧张作斗争时,一道熟悉的气息接近了她。

      “放轻松。”年轻姑娘说。

      艾丽萨一开始坐在外室的电脑前,双手握住装着热可可的陶瓷杯暖手。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的辐射太强,她并不敢靠近。直到被她叫来帮忙的玛塔拍了拍她,示意她去看躺在CT床上的男人,她才发现男人紧绷得像块石头,看似放松摊在身侧的手指,其实指节都攥得发白,不见一点血色。

      在短暂的愣怔后,艾丽萨想到了前面几种检查的结果。

      因为不知道杀手先生是心因性失忆还是病理性失忆,所以她拉着玛塔,挑了地下拳场每月闭店休整的日子偷偷开了医疗检测室的门,给男人做了一串有用没用的全面脑部检查。脑电图、眼动分析、红外热成像及血流图检查、诱发电位检查......

      检查的结果不容乐观。

      这副健壮有力的身躯下隐藏着各种精神隐患:脑电波持续棘慢波,几乎可以确诊为轻度癫痫;眼动数据异常,可能存在思维障碍;额叶脑血流量变化小,总体波谱低平,极易发生精神错乱;双侧颞叶的脑血流量更是微乎其微,达到了重症精神障碍患者都不可能达到的低波普水平;靶及非靶波形分化异常,额叶功能认知异常......

      这些异常都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测:这位特殊病人的脑袋很有可能被强制改造过——比方说颞叶阻断手术。

      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洗脑”。

      虽然过去的记忆已经被阻断,但如果那只神经毒素的确令他处于大脑皮质或左侧脑的极度兴奋期,那么脑缺血的问题很有可能得到改善,神经中枢被刺激,对相似的刺激源产生过度反应。
      那种不可控制的应激反应,艾丽萨再理解不过了。

      失眠和幻觉与之相比,都不过是不足一提的小问题。

      艾丽萨注视着他,心里再难升起一丝戒备和警惕,那犹如濒死活鱼的肚皮般青白色的指节反而促使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得拉他一把。

      所以她没过多犹豫,放下杯子朝玛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便走进扫描室,轻轻慢慢靠近如临大敌的男人,把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

      感受到了从相触那一点布料传来的、与其说被吓到不如说是恐惧的颤动,艾丽萨看着手下的男人,他明明并不衰老,却看起来莫名疲惫——这件事在前些天她失去仪态胡乱攻击他时她就发现了。同时,这个男人具有和他的外貌年龄完全不符的耐心与包容,这也是让她怀疑在他身上有可能发生过人体改造的根本原因。
      人体改造可以使他保持年轻人的灵活和爆发力,但只是体能上。

      在他闭上清澈的绿眼睛后,那份从骨髓向外慢慢弥散的奇怪岁月感使他活像个沧桑的老人。

      可疲惫和平静不能使他享受松弛。
      他的肌肉没有放松分毫,像是下一秒箭矢就要离开的紧绷的弦。

      于是艾丽萨大胆地把手挪到了他的额头,加重了力道,以强烈却不至于疼痛的程度打圈按摩手下的太阳穴,并安抚道。

      “放轻松,你太紧张了。”

      冬日战士本应该更紧张的。
      但是他没有。明明被人把握住要害,士兵却遵循那清冽的声音慢慢放松了肌肉,连咬得死紧的牙关也松开了。

      “很好。”艾丽萨没有马上抽走手,而是撤走部分力量,改成充满抚慰暗示的,轻柔又稳重地摩挲男人的额头。

      像是临睡前母亲抚过前额的手——这个联想突然击中了冬日战士。
      即使他无法解明“母亲”这个概念,也回忆不起这个动作的具体对象,但随联想涌入血液的安心感依然让他的面颊肌肉松弛了下来。
      他眉眼中永远凝结的浮冰终于融化,露出疲惫的内里。

      “放轻松,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艾丽萨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温柔,“这里只有我,没有那些你无法求助的人。”

      冬日战士不自觉吐出一口气,而艾丽萨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

      “需要我留下吗?”艾丽萨问,并且不需要回应,她已经自动站起来,身体转向角落的柜子,“我去穿防护服。”
      “……不用。”冬日战士说。

      艾丽萨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她扯了扯左手,冬日战士顺着力道睁开眼,才发现他按住了那只快要离开他的额头的手......牢牢按在他的手下,试图留住艾丽萨。
      他的确松开手了,却没能完全松开,而是松松扯住了年轻姑娘纤细的手指。

      “……抱歉。”他终于面对了自己的留恋和软弱,主动蜷起手指挽留她,“是我太……”

      “没关系。”艾丽萨转了一下手腕,反过来拍了拍那只比她更大更有力、也更为粗糙不平的手,“我知道。”
      她绽放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我会在旁边的。”

      CT室外,被艾丽萨诚恳拜托查看一个特殊患者病情的玛塔安静地坐在电脑前,扩音器清晰地捕捉并将屋内的交谈声传了出来,墨西哥女人听着听着,就流露出极为感慨的叹息。

      她从来没见过艾丽萨露出这种......不带防备的表情。

      艾丽萨在拒绝他人的靠近——玛塔对此并非一无所知。这个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医学生意外落得如今这副田地,表现得活像只独自蜷缩在角落、拼命竖起浑身尖刺的受伤刺猬,向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龇牙,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虚张声势说:
      “我很好,我非常好,别可怜我,别靠近我,我讨厌社交。”

      这强撑的姿态实在是太过伶仃可怜,玛塔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她当然知道艾丽萨经历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是个姐姐,也做过妈妈,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年纪,反而是知道的太多了才对。女人,还能遭遇什么痛苦呢?玛塔第一眼看到艾丽萨,就知道在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孩身上发生过什么。

      可是玛塔无能为力。

      受伤刺猬哪怕创伤溃烂也不肯接受她的帮助。

      但,从今天来看她可能不需要再担心了......玛塔看着穿上防护服的艾丽萨走到男人身旁握住他的手,在心里感慨。
      皮特罗总是说艾丽萨是个小天使。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明明戒备心强得恨不得把“生人勿近”写在脸上,可是在面对需要帮助的患者时,艾丽萨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出庇护所。

      玛塔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满心欣慰的同时也满身力量。她忍不住一边哼起墨西哥小曲,一边刷新扫描出的脑部图像。
      看着看着,本来很放松的她逐渐皱起了眉。

      “怎么样?”

      扫描结束了,艾丽萨脱下防护服,带着冬日战士推开隔门。她将凉好的热巧克力递给男人,自己走到了玛塔身旁。待她要弯腰时,男人轻轻按住她、示意她坐到他拉过来的椅子上。于是艾丽萨顺着力道坐下,仰头道了声谢,等到男人走回角落时才转过头,观察玛塔拉出来的脑部成像。

      “脑部区域你比我擅长,他有什么问题吗?”

      玛塔抓住艾丽萨的手。

      艾丽萨从来没在玛塔的脸上看到过温柔和担忧之外的表情,这位墨西哥中年女人永远都是一副热心肠的模样,从不生气,也不伤心。可是现在玛塔嘴唇紧抿,下颌绷紧,神情十分冷硬严峻。

      “你告诉我,他是谁?”
      玛塔连语气都变了。
      “为什么他的颞叶有手术性创伤和持续刺激引起的暂时性萎缩?”

      “……果然。”艾丽萨却放松了下来,“我的预诊没错,人格改变、情绪异常、表情淡漠,脑电图慢波,眼动异常,额叶和双侧颞叶血流量变化小......和颞叶受伤的症状基本一致。”
      “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玛塔抬高了音量。

      “我知道,甚至可能比你还要清楚一点。我曾经导师的研究方向就是颞叶微创手术......他还经常去五角大楼呢。”

      艾丽萨坐直身体,稍稍转过脸。她的视线对上被突然变大的动静吸引注意力、看过来的冬日战士的目光。男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艾丽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就是知道,此刻那张脸上一定是安静并带着些询问的。

      能用这种手段控制士兵的,无非那几种组织。

      “可这又怎样?”艾丽萨低声喃喃,“你知道吗,玛塔,医学院里所有课本的第一页,都会印上希波克拉底誓言。”

      《希波克拉底誓言》是希波克拉底用于警诫人类的道德圣典,是医学界所有医师的戒律,也是所有医学生的箴言。每一名医学生,都要在大学的入学典礼上,手捧《希波克拉底誓言》,庄严宣誓自觉维护医学职业的真诚、高尚与荣耀,将病人的道德尊严和人权价值置于一切之上。

      艾丽萨自然也做过宣誓,宣誓将一生奉献给人类,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不考虑病人的任何因素,用良知和尊严践行这份崇高光荣的职业。

      直到现在,她仍然能回忆起当初宣誓的每一处细节。

      ......像是命运的安排,那天她为逃避男人的乞求瞥过脸注视男人背后的书架,却意识到六层高的架子上有满满四层多都是医学书籍,而每一本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记录了她就读医学院的那段昼夜不休、笔耕不缀的过往。

      “那调度中心会告诉你,在接受救治之前,他应该接受关押。”
      玛塔并不为所动。
      “艾丽萨,我相信你比我更明白这一点,和我说实话。”

      “......确实不止,远远不止。”
      那双蓝色的眼睛终于转向玛塔。
      “玛塔......我没办法。我想起了阿比。”

      玛塔一瞬间哑口无言。

      “......”
      她沉默地注视艾丽萨向她仰起的面庞,注视她那湛蓝的眼睛。明明是这么冰冷干净的颜色,此刻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燃烧。

      她安静了许久,最后转过头看向电脑,在键盘上敲下了她的诊断和用药建议。
      ——这是无言的退让。

      艾丽萨见状松了一口气,又稍稍提起力气,去问始终未曾插嘴的男人。

      “你的记忆与联想中枢有人工损伤,并且是长期持续性的损伤......这意味着什么,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男人对她点了点头。
      “这种损伤不是现在医学能够扭转的,需要长期的辅助治疗和心理咨询。我没有长期治疗的设备条件,更不是心理医师。你现在离开、在纽约随便找任何一家脑科医院都能比我做得更好——即使这样,你也确定让我主治吗?”

      “没关系,我确定......”
      冬日战士从阴影里走出来,来到灯光下,站到金发姑娘面前。
      “不,是我希望。”

      他试图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说实话有些僵硬,但这无损他的真诚。

      “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会不知所措。”

      男人笨拙地搜寻合适的表达,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无论怎样,不会比现在更差了。这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现状,说实话会让我非常不安并暴躁,在……那里的时候,我必须强迫自己进入冥想,否则根本无法控制暴涨的破坏欲和不安全感。”

      听到后边,艾丽萨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冬日战士将此认作对他的害怕。于是他放下杯子,伸出金属手臂——又在玛塔露出防备表情后意识到什么,转而抬起了那只血肉之臂,小心翼翼地放在艾丽萨的头上,一如艾丽萨对他的那样。

      “但是你,缇科瓦。”
      他弯下腰,与坐着的艾丽萨平视,天与地的颜色相触。
      “但是你……在你身边,那些东西就会平静下来。”

      他收回手,转而按住艾丽萨两边的座椅扶手。

      “如果让你害怕了,那我必须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是不会离开的。”冬日战士压低声音,“所以可以……不要害怕我吗?”

      他在哀求她,以枪炮生出玫瑰的姿态。
      艾丽萨感觉自己的灵魂冷静地评判道。

      他在以退为进。

      无论他有多少脆弱柔软,迷茫疲惫,在这一刹那全都掩盖不了他身上硝烟和血的味道。
      他是个狠戾尖锐的杀手。他一定杀了很多人才能有这样无序混乱的自我意识。

      但艾丽萨并没有害怕。
      和害怕有些类似的,她又听到了心如擂鼓,敲响她身体,拧紧她肌肉的声音。

      主啊,您的教诲是什么来着?
      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

      “我不害怕你。”

      开口的那一霎那,心跳声消失了。

      “我会帮你的。”

      她敬爱的主啊,她定会不吝力量,向面前的人行善。

  • 作者有话要说:  *阿比:某个大修前版本被我一直藏着没放出来,现在调整顺序放出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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