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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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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逸,我和你……早就注定不会长久,此生诀别。”
星辰闪烁,我站在这帝都最高的九龙塔上,忽然又想起那个人最后留给我的话语。
阿薇,那时你和我都觉得这天下才是最重要的吧。所以,你可以那么坦然的离开我……可是,此刻我坐拥天下,站在这世上最高的地方,却恍然发现我已失去了所有成为帝王的理由。
或者,你早就知道这结果。在你心里比我重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家族,子女,苍生,我哪一样都及不上,于是你选择把我留在这只余下孤寂的世界。
“皇上……”
泪意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明,我抬眼看着眼前的孩子。
“怎么,她没告诉你应该叫我父亲?”凌厉的话已然问出口,我却忽然勾起唇角。
“我……”他看着我,目光微微摇曳,欲言又止。
“我并没有做别人家孩子父亲的打算,何况看你也不想做我儿子……”我嘲讽地继续说着,然而他的眼睛反而越发明澈无畏,我想他是并不准备骗我,甚至只求一死,这让我想起阿薇。
风越过高处,携卷过一城的寂寞。十九年的相遇相知相离宛如一梦。
“我很抱歉,这话十多年前应该对你母亲说。如今,便由你代替吧。我并不准备对付慕家,阿薇所想守护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想去打破,尽管有的时候我很恨她……”
“如你所能看见我老了,哪怕是昔日的神话也不会再眷顾一个垂危的老人。或者,如果你想杀我报仇也是很容易的……但是,我还想见一见我的阿离。”
他沉寂如水的眸里忽然起了些许难以言明的波澜,横贯城楼的风扬起他白色的衣袂。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阿离了,我自负比所有人都要了解阿薇。只是,我不想阻拦她所想做的任何事。何况,其实我阻拦不了她。我很高兴在她走后能有你照顾阿离,你并不像你的母亲。”
“我不希望阿离来到这里,她并不适合在这里。”他开口,毫不动摇地迎上我的眼睛。
“怎么,你觉得阿离应该永远住在那片贫瘠的树林里,与花木虫鸟为伴?”我颇为惊讶的问道,很少有人在我面前提及不,也很少有人如此果决的对上我的眼睛。
“并不是您想的那样。那里有最美的雪,有最清澈溪流,还有……那里有自由……”
“你知道吗?类似这样的话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过……她说‘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只是两个人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那时我不信,我一生征战,平定四方,我想,总会有一天我可以把这天下给她。可是,终于我站在这里,却发现原来我从一开开始就错了。”
“我开始明白她为何要离开,可是我知道我和她都不会后悔。我给不了她那样的生活,她也不稀罕我的天下。只是,缔造这一个安乐盛世,有千千万万人能过那最幸福的日子。只有这一点,她和我出奇的一致。”
良久沉默,他答道。
“是,我相信姑姑是那样想的。”
“我快要死了。”我淡淡吐出一口气,星光璀璨迷眼,“我只是想在我死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这样也不行吗?”
“抱歉……”
“算我向你借吧,等我死了,就把阿离带走。阿薇她也是那样想的……我们的孩子可以单纯的活着,不用像我,也不用像她……我想我不能再等了,如果我死了,阿离还没有来那么就直接带走她吧,她不该经历太多离别的……”
“……”
他低下头,良久无话。他很善良,甚至在某些方面称得上软弱,这一点他并不像他的母亲。至少,不像十九年前那个女子。
我依稀记得那个女子在我面前饮下毒酒时的决绝身姿,我想是的,那便是慕家人世代相传的血统。
直至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温柔善良如阿薇也依旧流动着那样的血液。
然而那时,我并不像看那女子那般平静。我了解阿薇,如她了解我。她知道怎样可以让我一生痛悔,她爱她的姐姐,她爱她的家族,那样强烈的爱终有一天撕破她温和的笑容。
即便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的惩罚,可是……我依旧爱她,此生不渝。
就像一贯正强好胜的我最终下令不用寻她,我们都知道那结局,自此,天人永隔。
我静静走下高高的九龙石阶,天外星轨加错,寂静而无声的将人推入宿命的漩涡。
那夜,如同此刻一般。
我如往常一般独自纵马越过人声鼎沸的军营,淮南月色醉人旖旎,丽水河畔碧草如荧。
就在那月下有人纵白马而至,那般绝代无双的风华如青鸟展翅于空中掠过,如白鹤于芦花中傲然漫步,睥睨九州。
我满弓连射三箭,那人一一避过,马速不减。
时自近处我才发现马上分明是一白衣女子,她雕翎戎装,自领口而下绣着慕氏贵族专用的漠雪蔷薇。
我放下自己的弓,三箭走空于我是莫大的侮辱,于这样的人我也没有射出第四箭的资格。
她下马,长发于风中飞扬,月色落在她清丽的面庞上,恍然若仙。
“慕家次女,慕仪薇见过白大将军。”
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笑容,如月下莲花漫舞,风姿无双。
“白将军,小女愿以慕家世代秘宝愿与将军交换一城百姓平安,慕氏上下无恙离城,不知将军可有意否?”
“无奈我慕氏一家人才凋敝,上下无将才,更无白将军之帅德。三年前,大姊以王侯之女的身份招边陲将星入赘,却不曾想到今日依旧逃不过白将军神机妙算。何况,慕家掌家之人并无大志大勇,甚至不敢公然招兵买马,可惜慕家早就是诸侯眼中的肥肉……”
“破城之人,白将军威望必然空前,此时若要保住一个穷途末路的家族,诸侯虽心中不服亦不愿公然与将军对峙。何况白将军,若此举真引得诸侯心生芥蒂。敢问将军,天下之大,论数当世豪杰可有于白将军左右之人,这一群诸侯不足与将军为敌。”
她与我侃侃而谈,分明是女子眉宇间却满是不输男儿的英气,甚至有那与我一般的睥睨天下之气魄。也唯有这样的女子值得我白逸倾尽一生去爱。
“慕姑娘何必自谦,慕氏一门有姑娘不让须眉,若真他日于边地东山再起未免不是我白逸心头之患。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逸如何知道姑娘拿出的所谓秘宝却是慕家祖传之财?”
“……白将军若不放心,小女愿为人质,但同时请白将军放了家姊。”
“倒不必慕小姐委屈自己作为人质,”我抚弓微笑,银月如勾,“只要慕小姐愿委身于白某,白某定保得慕氏上下安然离开。”
她看着我,如水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片刻,如挫金般笑答。
“能得白将军青睐,小女不胜荣幸。”
她看着我,月色如画。她笑容忽然苍白,眼里光芒一闪而逝,就那么在我面前倒下。
原来她并没有躲过我射出得第三箭,那箭从背后直入她肋下,而她生生折下了箭翼。夜色掩盖下我看不清她得白衣早为鲜血染红,然而也是那一刻我察觉。
她,必为我白逸一生挚爱。
之后的两年是我毕生怀念的日子,阿薇收敛起她的锋芒在众人面前不过是温柔如水的女子。
然而,那月下她的英姿,是我们此生共同的秘密。
两年来我征战南北,纵横沙场,而每每此刻她便于帐中点燃一盏青灯,缝衣研墨,如普通人家的妻子一般。
后来,她说,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只是两个人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那夜月色正亮,而淮南丽水却早已被血腥覆盖。
我感觉到她话里的忧伤,可我此生从不懂放手。我集齐天下奇珍异宝,我带她上战车看万马纵横,我带她登上城楼俯瞰血浸山河,那……是我自负一生的豪情。
然而,原来她和我是不同的。
她与我一般希望有一日可踏破山河,平定四方。
然而,她求的是这天下苍生可合家团聚,不必生死相隔。那,是年少轻狂时的我眼里的妇人之仁,我要开辟这盛世天下,用这天下的血腥为我立一座不朽的丰碑。
那时,我不知道多年后我会为那一生追悔。
阿薇不曾出言阻止过我,她依旧笑的恬静温和,眼里却总有悲悯的阴郁。
直至有一日,我得知她身怀六甲,我欣喜若狂,然而她却忽然垂泪。
那夜,她帐中灯火通明,而我在帐外坐了一夜。
我预知了她的离去,我以为我可以面对没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她也自负她不必一生为我所困。
第二日,烛泪成灰,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帐,手中她留给我的字条上残留下被她的泪水氤氲开淡淡的墨迹。
我仰天长笑,泪水隐隐,那是我白逸此生唯一一次流泪。
我知道她话中未尽的言语,自此一别,天人永隔。
她只是想家了,如孩子一般,亦或如被我视为蝼蚁的天下苍生。
我没有派人找她,也不曾派人阻止她,她那无双的马术这一生由我一人见证便可。
几年后,我在乱军中见到一个目光如炬的少年,那像我年少的时候,我对身旁众人说。我带他回到军营,教他排兵部阵,视他为亲生骨肉。
我为他取名泓寂,那样的词语让我想起淮南的月色。
泓寂从不让我失望,即便是面对五年前那个女人。只是,我曾看他落寞的望着月色,他和我一样怀念江南的月色。
和我一样……
仿佛诅咒。
我一步一步走在长长的石阶,犹如我那漫长的一生。
身后蓦地有笛声穿透晦暗的星空,我下意识的抬头,今夜无月,那笛声却如幽幽月光缠绕心上。
“义父……”我忽然听到有人唤我,抬起头的那瞬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那女孩目光澄澈如一地银色月光,她望着我,眉目如画,笑如春山。
“阿薇……”我喃喃开口,心痛如割,“我累了,我们回淮南吧……”
高台之上,笛声幽幽。
这一生,这般漫长,而我终于又可以见到你……
那丽江水色,月下白马,那一生如幻如梦的传奇,原来终敌不过你眉间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