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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乐器 ...


  •   苏善琦的头一句话,就把科小丰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心:“你有母带么?”
      科小丰脸色白了,这首歌是她单打独斗弄出来的,根本没进过录音棚,唯一一张完成品寄给音像店,自己手头上只有几份录废的半成品。
      苏善琦等不到回答,心里有数了,关掉播音器,沉声道:“这是原纪一个杨姓艺人专辑《乱花宥人》中的新歌《创口》,他们现在的公关在发布申明,《脓疮》是最初的试音版,被人恶意填词发布,现正在征集线索,顺便把这个专辑销量炒了两番。”
      科小丰几乎是接着话尾开口:“这是我……”
      苏善琦截住道:“你不用对我解释,我打电话问你,你说是,我就信了,但人家可以说是他们征集来的Demo。说不定他们就等着你的律师函,倒打一耙,状告你恶意泄露竞争对手的新专曲目。”
      科小丰像一颗钉子,硬挺挺杵在那块瓷砖上,只把一头乱毛对准前方。
      “不服气,想告,是吧?”
      苏善琦将一叠文件扔到桌面上,依旧那副谁也不叼的死样子:“你告诉我律法哪一条明确阐述了‘标准’,你得找到这个界限,而且必须硬——你不能让法官自由心证啊,这一自由,那方法也挺自由的,钱,权,关系,五花八门,毕竟法官不搞这个,他不权威,那我们这些‘权威’的能说道的东西就太多了,靠一张嘴几张乐谱,把法官带沟里去不是难事。”
      科小丰抿紧嘴唇,挤出几个字:“我去查。”
      “我告诉你,没有法定标准。”
      苏善琦声调古板:“《伯尔尼公约》、《国际版权公约》、《著作权法》,我上学的时候都翻过,我找不到,打这种官司,难啊。”
      短暂的沉默,她忽而话锋一转:“哦,倒是有几个谣言,‘连续四或六或八小节旋律雷同可视作抄袭’,这个你别抱希望,我帮你看了,仅以《创口》的程度来说,可以说成‘弦乐采样,即兴创作’,随便改几个升降调,构不成证据。”
      “还有一个,主副和弦60%相似度及以上。这个更不用他们费心,我都能在半小时内找出几份与你起承转合差不多的曲谱,实在不行,还可以伪造嘛。”

      苏善琦动了动肩膀,又慢慢铺陈利害:“你真跟他们打官司?这个公司是不包圆的,你要自费,想要有点底,辩护律师最好请到严秘那种级别,这笔费用我劝你不要问了,白问。”
      科小丰还是不说话。
      “扒改洋曲,套搬成风,你听的还少么?赵董上台之后,好上一点儿,但这个绝迹不了,所以我一直在跟你们强调保密性,起码在庞大的铺货宣发之后,别人再盗,你有基础去指着人家祖宗十八代骂。”
      苏善琦从老板椅上站起,长期伏案让她的脊背稍驼,她没有看科小丰,径直擦肩而过:“你们的新专不是公司这一季度的主推,守望的《功德人家》获奖机会很大,原纪的这么个小破专根本入不了围,对于大局来说,没什么要紧,你总归要服从规则。”
      苏善琦走到门边,背对着她,长长从肺里出了一口气。
      “——认了吧。”

      夏日燥热,外头知了滋儿哇乱叫,科小丰叫住她,声音异常清晰。
      “不认行吗?”
      她的口齿清楚,每一个字蹦出来却像脱了层皮。
      “我听说它火了,三天没敢出门,它是丑,我也嫌弃,觉得怎么能干出这事,把个不上脸的破小孩扔大街上任人围观,但我也没想着扔它,我还想让你给我个面子……”
      她的声音克制到近乎低声下气。
      “我还想着……想着过几天再来,我得把那歌添补好了,仔细点儿,带过来给你看,争个高低,也好跟外人说,它也还是有点点好的……”
      苏善琦仰头,室内一时沉寂。
      只有科小丰接近无声的嗓音如秋风落叶挣扎:“能不认么?”

      一片静默,科小丰一把老腔唱响了麦芒的名声,生来就不是演悲情戏的料,她遇谁都不低声下气,保龄球似的一往滚向前,谁都不知道她求人的样子原来是这样滑稽。
      苏善琦扭动门把手,一言不发摔门而去。
      片刻,房内爆发出一声无以名状的吼叫。

      科小丰找上朱定锦的时候,朱定锦正在小区楼下撸猫,占山为王的“侯狗熊”一连消失几天,各路小妖都活跃起来,有只母猫叼了两只崽过来安家,经常咬破人家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拖着剩饭菜淋淋洒洒一路回窝,还见狗就打,凶得很。
      一楼二楼被祸害得不敢再把垃圾放门口等人收,那猫就蹿上三楼,把朱定锦家门口的垃圾袋给挠了。
      朱定锦开了门见一片狼藉,没说什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然后去花卉市场抱了两盆猫薄荷。
      科小丰过来的点儿正好是午饭时间,朱定锦满手是猫薄荷草汁,那只没人敢惹的橘猫正在她脚下快乐得打滚,拿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手掌上钻,耳朵噗灵噗灵地压来扭去。
      “是老猫了。”科小丰戴着鸭舌帽,声音从口罩后面闷出来,“身上这伤,被你们小区的人打的吧。”
      “猫是揍不灵的。”朱定锦搓了搓老猫的肚皮,就要站起来,“我做了炸虾,还没吃午饭吧?”
      “不了。”科小丰制止,“就在这里说吧。”
      朱定锦抬头看她,将头发挽在脑后,零碎的发丝滑落耳侧,模样有点温婉。
      科小丰动着干裂的嘴唇道:“我想……我想借点钱。”
      麦芒路线稳健,待遇一向比佛团好,向来只有褚沙白去麦芒蹭吃蹭喝,没轮到他请客的时候,是以朱定锦愣了一下,轻声问:“怎么啦,家里有事?”
      科小丰耷拉着脑袋,瞳仁很深,阴霾足以杀人。
      “……我的歌被偷了。”

      科小丰唱曲拈手就来,口才却算不得上乘,而且又不是光彩的事,没有细讲,只囫囵说了个大概。听完事情原委,朱定锦如实道:“你胜诉的希望不大。”
      科小丰被这话炸了个满心烦忧,就一句话:“我要告他们。”
      “你这样不行。”朱定锦叹口气,“连思路都没有,律师又没学乐理,你请了人,和人家大眼瞪小眼吗。”
      句句砍到心口,科小丰脚下踢踢踏踏的,折腾一窝杂草,有点不想待了,朱定锦看出她情绪不稳,接着问:“你带了你与原纪那份的样本么?”
      科小丰沉默了一下,从裤兜掏出MP3,朱定锦接过耳机,塞进耳朵,将声音调到最大。
      两首歌的总时长在五分钟左右,朱定锦没快进也没重放,时间到了就取下耳机:“还是可以打的,《创口》的模仿有迹可循,你有你的风格,一旦洗稿,把你的灵魂也洗掉了。两首歌听觉效果相似度很高,你有这个决心,我当然要祝你马开得胜。”
      科小丰一下子抬起头:“但是苏善琦说……八小节旋律和主副和弦都不能作为证据。”
      “为什么要执着于旋律与和弦?”
      科小丰不自觉去看朱定锦的眼睛,无端翻腾起怪异的直觉,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得上乐于助人,但就是无法改变对她的第一印象——尤其她解决问题的时候,更是少了一丝人味。
      “既然没有统一标准,那就利用法官行使的自由裁量权,出示让他认为‘实质性相似’的证据。”朱定锦将MP3的耳机线一圈圈绕在本体上,“你可以先统计一下每一阶段的速度,如果我没听错,都是106。”
      她将MP3递还:“语义单位、转调、音程、配器、甚至重拍的间隔,以最终效果来看,每一项都有起码25%的重合度。你把这话带给你的律师,按这个方向,有一丝曙光。”
      例子太多,科小丰一下子没听全,还在回味,朱定锦想了想,又提醒道:“你最好找一个靠山,目前不知道是原纪授意还是旗下个人行为,如果他们的高层涉入,你没法抗衡。”

      科小丰慢半拍的脑子好歹将各类名词过了一遍,忽然又打量起朱定锦。她最近疾走如风,没戴隐形眼镜,因此眼神有点散光,看了半晌,她忽然笃定:“你学过音乐。”
      朱定锦否认:“我没有。”
      科小丰不做口舌之争,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根指头一块指腹地看过去,反复摩挲,神情渐渐古怪,而朱定锦仍然微笑:“怎么啦?”
      所有该有茧子的部位都没有,这是一双偶尔做点活计却保养得宜的手,科小丰翻来覆去,干巴巴道:“是很适合弹琴的手。”
      没看出什么名堂,科小丰也是有点尴尬,找了借口继续奔走了,朱定锦送了几步路,返身回到家,洗净手上的猫薄荷。

      水花淅淅沥沥,她望着洗脸池出神,突然想起那个被万臻公司冷藏的夏天,她买了两根冰棍去乐器室找姜逐,看见他在练琴,那是一架廉价的钢琴,光泽黯淡,琴键发黄,琴锤随着他的手指轻巧地击打着弦,然后他看到了她,弹错了一个音,琴锤错位,顺着空气震动,敲在她的心口上。
      她关掉水龙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活动起来柔韧有力。
      如人所言,是一双适合弹奏的手。
      擦干手,她走入书房,与台式电脑正对面的是一架电子琴,平时姜逐就在上面试音谱曲,他不在的日子,那架琴上面铺了一层布套,避免落灰。朱定锦轻轻揭开布,右手摆出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手型,却没有落到琴键上。
      她在空气中静止了几分钟,收手,垂下眼,将布套重新盖上。

      话说另一头,苏善琦知道科小丰到了黄河也不死心,但又不忍再去打压她积极性。
      她作为公司主要制作人,这个局她不敢动,科小丰这场官司不是不能打,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麦芒作为上升期的团队,从既得利益这角度来看,她耗费大量精力在一首歌上得不偿失,而原纪说不定还想在盛典前把守望拖下水。
      她按住脑壳,冰火两极走,缺觉后遗症让她觉得脑袋上像扣了一口铁锅,坠得慌,同时不禁想,如果有一个人能扳动局面,那一定是赵董。

      外界普遍盖章认定怀钧董事长是个不懂音乐的奸商,多次批语她“糟践艺术”,想当年怀钧刚换老板,大家听风就是雨,还扼腕叹息大老板没有情操,太功利化。
      直到中秋,苏善琦在老师家煮螃蟹时,肖鹤舫带头打破这个谬论:“你从哪里听说的?”
      苏善琦掰开一截蟹腿,把“业界共识”四字咽了下去。
      “别胡说,小赵的母亲,在音乐方面是很有造诣的。”
      苏善琦立刻被勾起好奇心,轻咳一声,端正了坐姿:“赵董……她的母亲是?”
      肖鹤舫不卖关子:“钱扶柳,业界知名钢琴家,前红州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天使颂》是她的代表作之一。”
      这样的家庭背景,胎教就耳濡目染,不可能不懂音乐。
      肖鹤舫每每说起这事都不住可惜:“那孩子乐感非常好,如果不是被工作职务耽误了,以她的天赋,或许是乐坛的新星。”
      苏善琦当时被唬得愣愣的,工作了几年后再想起这话,心想可拉倒吧,赵董想做什么事还能做不到?她不混乐坛,绝对不是客观因素,百分百出于主观。

      而她抓住“主观原因”的小辫子,是在赵伏波手底下工作两年后,意外撞见陆沉珂同赵伏波走过东楼的回廊,看他们来的方向,似乎刚刚暗中考察过练习期的新人。
      陆沉珂很少那样追着人,通常都是他给别人甩脸色,赵董事长发现甩不掉他,只好站住,表情很有耐心,礼貌而坚定:“我不碰音乐,陆老师,我只考虑把它们变得更有价值。”
      陆沉珂气喘不匀,咳嗽了几声,才挺起身道:“赵董,你弹一个哆来咪,不要难为情,我觉得你……。”
      “我说得很明确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碰任何乐器。”赵伏波低头翻开衣袖看表,气定神闲,抬手示意借道,“陆老师,我还有个会,麻烦您……?”
      小芳老师透过底后,外界对赵伏波的说辞苏善琦一个字不信,但听到赵伏波与陆沉珂的对话,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疙瘩,觉得董事长虽不至于对音乐深恶痛绝,但如此背负恶名,不做解释,或许是有些奇怪的偏见。

      这个猜测终止于一次偷窥。
      苏大监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东楼的看护职工怕不留神给她锁住,给她配了一套钥匙,苏善琦有了钥匙更是变本加厉,把办公室当窝,偶尔出去只为吃个夜宵。某次晚上电梯没电,苏善琦走楼梯下到一楼,路过底层一排乐器室。
      检查乐器是职工们每日必备功课,在这个点,所有的门应该都已经上锁,标号1-1的门却突兀地半开着,这间不经常开,因为地理位置不佳,临近厕所,艺人都不愿意来这里练习。
      苏善琦心里冷冷一突,怀疑进了贼,立马两下踩脱了鞋,无声靠近乐器室,月光不盛,只有一小部分乐器映出金属的冷光,大多落了灰,七零八落摆放在墙边。
      一个人影躬身坐在正中的琴凳上,恍然间,苏善琦以为这是一个安静的梦境。
      董事长独自出现在夜深人静的琴室,十指飞一样在黑白琴键上方十厘米处敲动,尽管存在相当一段距离,但每一个踩位都精准,苏善琦几乎在心中拼接出激昂到令人窒息的旋律,从每一个震颤的指尖都爆发出蒙克式呐喊,天崩地裂,只剩这一场献祭般的演奏。
      黑西服外套凌乱瘫在地上,贴身的真丝衬衫随着她狂乱的动作拉扯出折痕,勾勒汗湿的脊背。
      曲终了,那一双天赐的手骤停,慢慢地,无力垂在腿侧。
      她背对着门坐在钢琴前,仿佛失去了灵魂,像一具没上发条的木偶,穿透出筋疲力尽的绝望。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期待的是回忆杀引爆所有埋好的伏(dao)笔(pian),给你们炸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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