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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章 彩霞满天 ...

  •   两日后,蓝鹏飞同杨家会过面,亲自来家中探望称病的我。远祺领着蓝鹏飞和振兴进屋后告辞离开,蓝鹏飞的精神,比起一个月前要好上不少,到底是豪强,复原能力也是超强。
      彼此寒暄落座后,蓝鹏飞神态和蔼地说道:“韵洋,爹刚和杨家商量了下,今晚他们替爹摆酒洗尘,会请那几家的人。这两日,他们私下也都通了气,那两家还是没表态,其实他们两家,说动其中一家即可,他们之间都是通的。现在美方的态度软化了点,等会儿,会请咱们吃顿工作午餐,韵洋随爹一起去吧。”
      我为难回道:“儿媳这要一去,前两日称病岂不落人口实。”
      蓝鹏飞呵呵一笑,“韵洋平日心胸大气得好似男子。与杨家联手办的谢师宴,也是精彩绝伦,偏到垂成之功时,犯起小女子的哀怨计较。忘了爹当日说的: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吗?放心,有爹在这儿呢。落井下石,他们还怕砸到自己,卸磨杀驴,他们目前还没这个能耐。再说,你称病能瞒得了人家?凉了两天,以前的怨气也该消了。过河拆桥之事,不要轻易为之。”
      听罢,我朝右边瞥了一眼,振兴面色无波,直坐一旁,好似个木头人,似乎此番谈话与他无关。我回笑道:“是儿媳矫情了。儿媳也是想学为糊涂,特别是在杨家人面前。”
      蓝鹏飞仰头朗笑道:“韵洋可是又在哀怨计较爹啦?”
      我微笑着起身,回道:“儿媳处处还要仰仗爹呢,好歹书也不能白读,自然醒得,图垂成之功,如挽上滩之舟,莫稍停一棹。爹先暂坐片刻,儿媳去收拾一下。”

      就餐的共五人,公使及其助手,蓝鹏飞和杨仲源,我是以他俩翻译的身份赴约。由于是在场的唯一女士,我被安排坐在杰夫•亚当斯公使的右手边。工作午餐十分的简单,一道汤、一道主菜、一道主食和甜点。
      彼此客套几句后,面容矍铄的杰夫对我说:“蓝太太,请向令尊转达我的问候,祝他早日恢复健康。”
      我礼貌道谢后,说道:“家父的病情已经好转,他本人也非常乐观,准备到上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杰夫耸耸肩,“真是太好了。只可惜,外交部少了一位令人尊敬的人。”
      我微笑地接着话题,间接转入谈话主题,“多谢公使先生的美言。不过,公使先生也不必遗憾,少了家父,自然会有另外的人,来填补空缺。贵国的马克土温先生不是有句话,黄金时代在我们面前,而不在我们背后。”
      杰夫抬眼瞧着我,微微一笑,道:“蓝太太倒说说看,我们前面的黄金时代是什么?”
      洋人遇事直接,不似国人爱绕着弯子说话。我抛开借代,直接陈述道:“任何事情都需对比,才能知道好坏。公使先生可以想想,背后的又是什么?不是常言道:If you lie down with dogs, you will get up with fleas.已经是个烂摊子,与其让我国人民愤怒痛恨,弄不好影响贵国利益,不如另起炉灶。人与人又有多大差别,况且Every dog has its day,何不尝试给别人以机会,反正情况,不会比背后更糟。中国有句话,久入兰室而不闻其香。人都有贪心的一面,好处得多了,未必能感受到好。而贫瘠之人,则会明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至于何为面前的黄金时代,我想,还是让杨督军和蓝督军讲给您听。”
      杰夫停住刀叉,听我讲完,颔首道:“那就请二位督军谈谈吧。”
      杨仲源和蓝鹏飞,俱是擅舞之人,惯于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加上我翻译时添点小故事、笑话,一顿饭吃下来相谈甚欢。
      起身告辞时,我对杰夫感谢道:“公使先生,谢谢您能给我们这次谈话的机会。贵国曾用我国旧朝的赔款,资助学生去贵国留学,这次也只有贵国使馆,接受学生的陈词,这些都让我心生感动。希望我的国家也能有一天,同贵国一样,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贵国的独立宣言中,提到人的权力,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也希望,我国的国民,能拥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
      杰夫正色说道:“蓝太太,你们所谈的,我们会加以考虑。我想,不久就能给你们一个答复。本人私下非常愿意,以后能邀请到蓝太太参加我家的聚会。我想,我的夫人一定很乐意同你交朋友。”
      下午四点多钟,振兴打电话来说,美英都接受了邀请,将会派代表来参加晚宴。当天晚上,就连日本也派来了代表。两日后,卢老爷几个主签条约的被解职,再过了五日,内阁集体辞职,总统请辞被挽留。这次,以学生发起的爱国运动,成功阻止了软弱的政府的卖国行为,中国代表团最后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杨仲源自此在北京政府中,成了真正的老大,但他一直隐居幕后,直到三年后,自认扫清了所有障碍才走到前台,当然这是后话。

      在卢老爷被解职的当天,父亲母亲同着远祺浩天,带着贴身家仆,踏上了南去的列车。不忍让父亲受到刺激,我没有去车站送行。胡妈搀着我漫游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维系过去的绳弦,随着蝉声的嘶鸣,渐渐拉长,牵出无尽的惆怅和落寞,终于不堪重负,噔的一声断裂开来。霎那间,自己仿佛真的成了,无根的浮萍,无绳的风筝,心中空落得发虚,好似拨离出这个世界。
      蹬蹬的皮靴声,在我的身旁停止。我幽幽扭头,望着振兴,轻问了一句,“走了?”
      振兴点点头,没有多言。这次搬家,多亏了振兴派来的士兵。我最后环视一圈院子,淡淡说道:“那咱们也走吧。”
      离开飘摇的丁香花树,沿着游廊悠悠而行,穿过二门,走出大门,坐到车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的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侧身望着移动的院墙,逐渐远离的宅门,再次尝到出嫁时的心情。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是嚎啕痛哭,此次是咬唇暗泣。
      忽然车子紧急刹住,一个人影扑到车门边,隔着厚厚的水雾,梦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梦泽不顾旁边冲来的卫兵,打开车门牵我下车,伸过左手拭抹着我的泪珠,心痛歉然道:“韵洋,对不起,伯父伯母走,我没有赶得及送,让你独自一人难过伤心。”
      我抽出手,侧过脸忍住饮泣,尽量平和地说道:“没事,我也没去车站。家父家母都知道梦泽哥忙,他们不会介意的。”
      梦泽锁起墨眉,拉着我往回走了十多步,到一棵槐树后扶住我的肩头,沉声道:“韵洋,不要又退回去。为什么你不能坚定一点?韵洋,不要怀疑我,不要否定我。”
      也许,上次的谈话没谈成,是件好事,不然……我含泪笑着摇摇头,抬起手臂,轻轻拿开肩头的双手,柔和望着那双明眸,诚恳地说道:“梦泽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明天我就要回关外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梦泽哥,你明知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也从不舍得否定你,可我清楚的知道,梦泽哥需要的是怎样的人。梦泽哥,你将面对的是一个广大的世界,而我,会成为你的拖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适合梦泽哥的。”
      梦泽咬紧嘴唇,双眸牢牢锁住我的眼睛,巡视片刻,脸色变白,原本晶亮的眸光成了一片晦暗。面对如此的梦泽,心中的不舍,顷刻泛滥成灾,真想抱住他,收回刚才的话……
      我的心憯痛的笑着,大声地嘲弄自己,刚说出的话,立刻反证着自己的荒谬可笑。可是梦泽现在于我,好似天上的星星,看似触手可及,实质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的翅膀已折,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能给他的唯有祝福。
      我款款祝福道:“梦泽哥,我会在一旁为你摇旗呐喊,我会力所能及帮助你。梦泽哥,我真的很期待,有共同富裕,众生平等的那一天。梦泽哥,加油!”
      心原被厚厚的冰层迅速冻结住,无法切割,就冻结吧……
      离开僵化的梦泽,却见振兴面无表情,直直站在几步开外。我对他轻声道了一句“走吧”。
      人生之路,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每个路口也都是自己的选择,既然是自己走的,自己的选择,就不应有悔,勇敢地走下去吧。
      回到车上,心底腾起浓浓的哀凉,再次在同一天里尝到亲情和爱情的伤痛,而这次,却是双亲的远离,情爱的永失。我咬紧嘴唇,泪水却不听指挥急速汹涌奔出,勇敢是精神上的,而心痛是大脑控制不了的。丝帕不多时便已全湿,我正用手背擦着泪水,忽然一条手帕递到面前。我呆呆顺手望去,见振兴拧着眉,木着脸坐在一旁。振兴是最烦听我哭的,我拼命抑制着自己,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呜呜咽咽……
      振兴板着面孔,说道:“想哭就哭,这种声音更烦人。”
      我一听,石破天惊般的哭声冲出喉咙,带出郁结的伤感和难过,哭得撕心裂肺,几近虚脱。身子渐重,这番发泄没坚持多久,身心俱疲歪靠到车椅角,头枕着车窗,似小猫般无力哼啼着闭上眼。神志模糊的刹那,冰冷的身体似乎来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我舒适地蹭了蹭,最后抽泣了一声,睡了过去。

      “大少奶奶,醒醒……”在胡妈的轻呼中我醒转过来,一室淡绿映入眼帘。
      怔忪间,胡妈说道:“黎家老爷,来接大少奶奶家去,给您饯行。二少爷,在小会客室陪着呢。”
      融融的暖流,淌入凄冷的心房。我换上一套水蓝色丝裙,重新盘梳好头发,缓步来到会客室。推门进去,黎先生正同振兴闲聊,两人似乎聊得还挺热络。振兴见我进来,向黎先生行礼告退,朝我点个头,木着脸走了出去。
      挽着黎先生上了汽车,先生面色慈祥,温言道:“韵洋,你知道当年为何干爹要收你做干女儿吗?当时你母亲和你干娘,私下商量着结亲,你母亲喜欢群民,你干娘认为群生合适,让我和你父亲裁定,你父亲推给我决定。那几日,真是闹哄哄,想必你也感觉得到。”
      惊讶之下,我机械摇头、点头。先生平素不好谈论私事,不知为何会谈起这件陈年旧事?黎先生继续说道:“在这件事上,干爹也没能免俗,又不想给你早早套上枷锁,拘住你个性的发展,想到先结为干亲,这样即可培养感情,又可自由发展,你们之间必然会有个选择,如果都不愿意,也不限制你们。这件事回过头来看,也不知干爹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至少有一点干爹是欣慰的,就是没有因过早的决定,影响到梦泽和你的恋情。”
      我愕然地望着黎先生,大脑处于停顿状态。“干爹虽然也很希望韵洋能真正成为一家人,但群民和群生同梦泽相比,还是有差距的。群民失于刚猛,群生又过于细腻,你能和梦泽在一起,是相得益彰。韵洋,你虽经历过一次婚姻,但千万别被挫折压倒,也别妄自菲薄,你还年轻,不要被偏执禁锢住自己。须知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韵洋,干爹希望你能珍惜这重新得来的缘份。”
      先生讲完,车内一片寂静,唯有车子,碾压马路的振动声……

      夕阳西下,迈进黎家的宅门,庭院深深,花木扶苏,彤云似火,映得满院子橙黄明透。黎先生同我走到内院游廊的尽头,朗声说道:“韵洋,梦泽在秘密花园等着你,去吧。”
      怔望先生渐远的背影,须臾,心脏怦怦剧跳。我迟疑片刻,缓缓迈动脚步,走进阔别四年的院落。熟悉的一砖一木,夹带着往昔的记忆扑天而来。此刻,才悟到先生话中的含义,也明了让梦泽在此地等我的用意。
      不知不觉走近小亭,遥见站在亭前的梦泽,白衣黑裤,沐浴在绚烂的霞光里,翩翩背影风雅昂然。我停住脚步,人影蓦然转过身,四目相接,时空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微风轻拂摇动着衣衫。
      痴立良久,人影移来,石雕般俊朗的面孔,清晰映入眼膜,磁性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嗨,韵洋,这个世界虽然很大,可是韵洋只有一个。你总爱忘记和忽视这一点。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花园,而我的里面,每朵花上都写着韵洋两字,密密麻麻,再也种不下别的鲜花。韵洋,等这次事毕,我会回法国,继续我的学业和研究。三年,我给你三年的时间,愈合所有的伤痕,希望三年后重逢时,你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韵洋,我等你。”
      梦泽款款话语包含的宽容和理解,重重撞击着那堵垒起不久,方被先生击裂的厚厚冰墙。三年,此举既成全了振中三年的守丧期,又可借此冲刷掉耿耿于怀的愧疚。思绪翻转间默然抬眼,熠熠明眸锁住我的眼睛,强烈的流光夹带脉脉挚情,冲击而至,温温热热流过周身,冰封的心灵渐渐苏醒。冰雪慢慢融化,化作汩汩的清流,滋润干裂的心田。
      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体验到生不如死、生离死别、哀莫大于心死之后,还能拥有这样的深情挚爱,还有什么好犹豫彷徨,重生般幸福满足的叹息从心底涌出。
      我回凝星眸,柔声说道:“梦泽哥,如果三年后,你的心意不变,我会答应你。”
      梦泽伸过手臂,轻柔地将我揽入怀中,脸颊摩挲着我的头顶,磁力的声音,温存略带哽咽,“韵洋,不要再轻易磨练我。韵洋,炼狱般的滋味,不好受啊,韵洋……”
      闻言,我的泪水滚滚滑落,将梦泽的白衬衣浸湿一片。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抹去我的泪水,有力地握住我的右手,携着我缓步走到井边,利落地打起半桶水,舀了一满瓢,郑重地喝下半瓢,递与我说道:“韵洋,两情久长无转移。”
      我双手接过水瓢一饮而尽,坚定回道:“两情久长韧如丝。梦泽哥,我等你回来。”
      梦泽温存地搀着我,缓步走出小亭,西垂的阳光,将我俩依偎重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影到地面上。三年,不算短,也不算长……依着梦泽温热的胸膛,仰望长空,眼瞳飘过瑰丽的彩云,我虔诚地柔声说道:“梦泽哥,我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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