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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郁结难除 ...

  •   夜色沉沉,车厢冰冷,车前展开的黑色铁门,让身上的寒意更深了些。今天是元旦,方才回娘家和父母亲小聚了会,放眼望向远处的建筑,灯火通明,柔黄的光线从窗棂透出撒到雪地,给视觉添出一丝儿暖意。我让司机停下车,踩着覆盖着厚厚白雪的草地,漫步徘徊。
      新旧年交替之际,振中代蓝鹏飞回关外巡视,少了他,眼前的房屋再温暖,也似冰窖一般。停在凌寒盛开的红梅树旁,我轻轻跺跺脚,拢拢白色裘皮大衣的衣领,抓起梅树枝头的蓬松散雪,一个旋身,细雪簌簌地随手撒落,却抛不下手端的凝重。
      打了四年多的世界大战,已于一个多月前停战,而国内官方也开始南北和谈,瑶歆和远晋在圣诞节那天,举行了订婚典礼。想到当日自己嫁人的目的不由苦笑。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事里面的转折,却半年都不到,亲人不用担心当枪靶和威胁,自己却必须硬着头皮,继续昏暗的人生。
      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和熟悉,我正式接管了蓝家内务,虽有蓝太太的帮衬,对于刚过十七岁,肩负学业的我,其中的琐碎和繁杂,着实令人不堪重负。最让人烦心的是,总有人旁敲侧击,关注我的生理周期。这样早结婚,已经扰乱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对于孩子,实在没有心里准备,振中虽体谅我,亦能感到他的压力。
      我叹口气,再抓起一把雪,撒向远处,忽地瞥见车道上遥遥走来一人,手提皮箱,身着大衣,头戴礼帽,身影颀长。一念后,我惊喜地朝来人飞奔了过去,离来人还有两步之遥,我急急止住脚步,眼前之人身材虽与振中神似,面容却要阳刚许多。来人也同时止住脚步,默默审视起我,似乎同样在思索我的身份。
      此时这般进蓝公馆,又与振中有些相似的,唯有一个人选,刚从日本军校毕业,定于近日返家的蓝鹏飞次子,振兴。我掩住失望的神色,微笑着上前招呼道:“是二弟吧?欢迎回家。没有派人接你,是我这做大嫂的疏失。”
      来人神色闪动了一下,礼貌地放下皮箱,脱帽向我行礼,“大嫂不用自责,是振兴不想兴师动众,特意悄悄回来。大嫂可是在等大哥?”
      我讪讪回道:“你大哥回奉天了,恐怕还要过两日才能回来。一起进去吧,爹和柳姨他们已念了多时,算着你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音讯,一家人都替你担心着呢。”
      振兴一脸歉意,正要开口,几声呼喊自大门口传来,我回身见振国和柳姨太奔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便含笑对振兴说:“二弟你慢慢叙天伦,我去打点一下你的安置细节。”
      走进自己的理事房间,唤来胡妈,取出事先从柳姨太那里抄来的菜单,让她派人去吩咐厨房重新开火,烧几样振兴爱吃的菜。振兴的卧房是半月前收拾出的,也需再重新整理一遍,让胡妈一并找人弄好,搞好后知会我去查看。
      交代完事项,我再带着丫头奉彩和奉珠,端着按个人口味泡好的茶盘,到客厅上了茶,蓝鹏飞给我和振兴做了介绍,两人重新叙了礼。归坐后,振兴简述起这几年在日本的情况,过了半个多小时,胡妈过来低声说道,饭菜已经做好,房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笑着上前请大家移到餐厅,陪振兴边吃边聊。
      上楼来到三楼西边的房间,屋里的格局,与我和振中的房间一样。这几日,天天都有人清理,开窗通气,房间干净清爽。走进卧室,看看床上的铺盖,浴室和衣帽间,对胡妈吩咐,在卧室再添加两个火盆,让温度升上来,床上也用暖壶熨热,去掉潮气,再喊来服侍振兴的丫头奉云,交待了几句。
      临出门,我对胡妈说:“二少爷的身量怕是有变,前几日虽做了几套新衣裳,恐不合身,明日还是请来裁缝量好,里里外外重新再做几套,这急着用的,多付点钱没关系。”
      胡妈点头称是,我笑着向胡妈道了乏,下楼回到餐厅,众人还围坐着聊天,振兴面前的几大盘菜吃得干干净净,到底是年轻小伙。振兴见我过来,起身向我道谢,我歉然问他,还要不要再添点菜,振兴捧腹道:“振兴在路上已经用过饭了,只因这些菜都是我想了几年的,便一时性起全都吃光了。振兴这一回来,让大嫂忙前忙后,给大嫂添麻烦了。”
      我谦和回道:“我也只是练练嘴,跑跑腿。这寒冬腊月的,多活动一下,驱寒醒脑,有益健康。”
      说完,一屋子人都笑开了。蓝鹏飞对振兴说:“既然吃饱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我同柳姨太和振国一道,领着振兴到了他的房间,喊来奉云见过振兴,客套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回到屋内,我瘫倒在床上,想到今后,日日为这些琐碎所纠缠,桎梏一隅,深深的失落萦绕于心。在学校,看着咏梅和倩如,日子过得生动朝气,自己则疲于奔命,恍如一架机器,如此下去,真怕抽干了自己,变得我不再是我。起身到妆台前,审视镜中的自己,苍白的面色好似一张假面,不是好似,是真真的假面,就连父母亲面前,都藏着掖着,只报喜不报忧,唯有在振中面前,还能偶尔露露真性情,还生怕不小心,露出心底难言的哀凉。生活心灵的双重重压,实在太累,透心的累。
      孤寂地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盲目地按下一连串的音符,就着最后的音符,闭眼弹起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心底的忧愁与琴音中的叹息,深深共鸣着,浮云蔽月般地悲从中来。乐曲渐趋柔缓,内心的纠结,被温馨的音符所平复,乌云散去,月色皎洁,大地柔美恬静……随着乐章的展开,手中的音符,开始激动昂扬,如奔涌咆哮的洪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我激烈地弹奏着、挣扎着、抗争着,优美的旋律,萌发出强烈的期盼,如大海的波涛,难以止息……
      曲终,闭着的眼角渗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到搭在琴键上的手背。我痛心地喃喃反复念道:“相信白昼,相信光明,相信欢乐。”
      念着念着,心恸伏琴大哭,我想相信,我渴望相信,可现在,如同半陷沼泽,困在其中,动弹不得;又如那无根的浮萍,有心无力,随波逐流。眼底浮现出翩然的身影和乌黑的明眸,我还有能力相信吗?还有资格相信吗?
      “韵洋,韵洋,你怎么啦?”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我,透过厚厚的水雾,见到振中疲惫焦虑的面孔。
      望着唯一能麻醉痛苦的面容,我瘪瘪嘴,一头扎进振中的怀中,嚎啕着低喊,“我活得好累,活得好假……我找不回以前的自己……不敢相信,什么都不敢相信……振中哥,我觉得快要死去了。”
      振中抱着我,神色闪过一丝苦涩,回身坐到琴凳上,默默轻拍我的脊背。没过多久,他把我抱到床上放下,起身离开,哭得天昏地暗的我,突然少了倾述的对象,不由抬起泪眼,四处巡视,房间里空无一人,怔了怔,以为方才的振中,也是脑子里的幻觉,更深的哀戚油然而生,哭泣的声量再次放开。这回没嚎啕两下,模糊瞥见振中急步从衣帽间出来,拿着几件衣裤,走到虚掩的卧室门外,轻声与人低语,我再次怔了怔,拼命压住哭泣。不知门外是谁,担心起自己的发泄,会不会成为明日蓝府人的谈资。
      外屋传来关门声,接着振中推门进来,他看看正襟危坐、咬唇抑制抽泣的我,淡淡说道:“是二弟,我刚才看他的衣物不太合身,让他过来挑几件。”
      振中说完,靠上床头,头枕着双手,双眼愣愣地平视前方。我瞧瞧有些不同常日的振中,俊秀的脸上布满了疲乏,眸中有着少见的悒郁,不禁暗自自责,振中一定是不舍我得一人在家,快马加鞭完成事情,提前赶回来,迎接他的,却是这般情景。我压下哀伤,柔声问道:“肚子饿不饿?”
      振中抽出手臂抱住我,闷声说道:“韵洋,要不你回娘家,先住上一段时间,爹那儿我去说。”
      我心底一叹,若是回去,平素的隐瞒都是白做,伤的又会是父母。我咬咬唇,侧身轻掐住振中的脖子,谑问道:“花花相公这么快就想休妻了吗?”
      振中幽幽回道:“总比硬留下来,出条人命强。”
      我抬起眼直视振中,“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振中哥,你也知道,我没事时就爱胡思乱想,没有你我会更难过,振中哥,是真的。”
      这话确实是真的,我早已习惯,难过时见到他的面容,哭泣时听到他的安慰,振中就像泥沼里的浮木,让我得以残喘至今。
      振中的眼圈微微泛起红光,叹息着把我搂紧,“韵洋,我该拿你怎么办?爱你和想要你过得好,竟然会……”
      振中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语调里的痛苦和矛盾,飘进耳里,触动心底的柔软,我爬起身,拉着振中,忿忿道:“整天累死累活的侍候不相干的人,倒把自个的相公晾在一边。走,一起去厨房,寻寻有何吃食,不行就把娘子我凉拌算了。”
      振中瞧瞧我,突地失笑道:“你也别出门了,免得人家以为撞着鬼了,人家哭都是梨花带雨的,怎么我家娘子总像个夜叉。”
      听到振中恢复一贯的嘲讽口吻,我佯装恶狠狠地扑过去,“既然有梨花带雨,为何还要不怕死来惹我这个夜叉?还都是,当心我把花花相公你凉拌了。”
      振中吃吃笑着,仰身倒到床上,“那就有劳娘子了,请”。
      隐藏的痛楚,化作滔天巨浪,瞬间将我俩淹没,沉入三千红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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