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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碧波扬帆 ...

  •   第二天,浓雾迷漫,天色阴沉,热闹的院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行李中属于我们私人物品并不多,主要是给国内亲朋的礼物和父亲旅居英伦多年收集的书籍文物。因房子家什留给远祺和韵西居住使用,省了不少心力,但大家伙仍忙到将近一点。顾管家雇来两辆货运马车,将不用随身的行李装上,带着远祺家明先行办理托运,前院一下子空旷起来。
      父亲陪着母亲,在后花园漫步。迁居,大人的情怀不同于小孩,我的不舍,出自对生活的依恋,此地对于他们,糅合了更多的感情,异乡异客,相依为命,其中,必是深邃而复杂。
      韵西晓霜和我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吃着李嬷嬷做的简便午餐。韵西大口吃着扬州炒饭,说道:“不知要几年才能再吃到嬷嬷做的饭呢。”
      李嬷嬷所带的孩子中,最喜欢的是韵西,听闻此言,红了眼眶,“二小姐,你还想吃什么,嬷嬷这就给你做。”
      韵西忙起身拉住李嬷嬷,“嬷嬷这么辛劳,坐下一起吃吧。”
      李嬷嬷坐下后,问起韵西,“惠家少爷到哪里去了?刚刚还在院子里瞧见他。”
      韵西笑道:“他去买件礼物送给韵洋,等会就回来。”
      听到与我有关,还是小孩子最感兴趣的礼物,好奇心被挑起,停下筷子,望着韵西。韵西揪揪我的马尾,无视我好奇的双眼,对晓霜说道:“韵洋还小,今后你就是姐姐,多照顾点她。嬷嬷也请把疼韵西的那份心,投到韵洋身上吧。”
      “二小姐,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三小姐的。二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嬷嬷用袖口擦着眼泪,说起离别的嘱咐。
      韵西火热的性子,也受不住别离的伤感,抱着李嬷嬷掉下泪来,房内陷入一片哀戚中。惠欣拿着一个纸包进来,和煦问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韵西不好意思擦擦泪水,迎了过去,“买回来了?”
      惠欣点头柔和笑道:“苏家二小姐原来也是有眼泪的,想要医人,怎么自己也成了病人?”
      韵西娇嗔地轻捶了惠欣一下,扭过脸对我说:“萨拉,快来看看你的礼物。”
      我抹抹眼泪,小跑过去,接过惠欣递来的纸包,从形状和分量看,里面应是一本厚书。“韵洋,这本书是我和你二姐送你的赠别礼物。在船上没事时读读,希望能给小妹增添生活的力量和信心。”
      韵西止住我要拆封的手指,“韵洋,把它收好,到了船上再打开,惠欣的话也是我的话,要充满信心和力量地生活,知道吗?”
      我仰望着两双充满爱心的眼睛,把纸包紧紧抱在胸前,使劲点点头。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挑灯时分,我抱着纸包登上了一艘巨大的邮轮,挥手告别了留下的亲人,告别了烟雾中的伦敦。
      临上船时,我还收到一份礼物,是远祺送我的一个木制活动小丑。在床头挂上小丑,拉拉绳子,小丑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想起远祺送我礼物时说的话,咯咯地傻笑了一番。远祺说,不高兴时拉拉绳子,就当作他在逗我开心。
      笑过之后,我趴到床头,拿起枕边的纸包小心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硬壳精装的圣经,打开扉页,惠欣工整有力的钢笔字,写的满满的。
      赠给小妹韵洋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 3章
      惠欣韵西留笔
      1912年1月28日
      轻轻地念着上面的字句,心灵如被电击,思绪似潮翻滚,我因母亲的冷漠,终日缩在角落,自怨自艾,其实,自己又何曾给予别人爱呢?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摸着书上面的字迹,望着一脸笑容的小丑,周身被亲情厚爱所包裹。豁然明了,桃源,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心里,何须去望断寻觅。
      “我向往”,轻喃着,浓浓暖意伴随着我酣然入眠。

      清晨醒来,取出枕下的手表查看,才只六点半。我与父母住的是头等舱两房相连的套间,共用一个洗手间。侧耳倾听,父母房间没有动静,连日的辛劳,一向早起的母亲还在沉睡。掀起窗帘,舷窗洒进耀眼的金黄,常年呆在雾都,哪里看过如此澄明的色彩。轻手轻脚梳洗后,换上一条衣领袖口镶黑色金丝绒边的灰色呢制连衣裙,穿好白色羊毛袜,黑色单绊皮鞋,梳上马尾,系好蝴蝶结,打开房门跑上甲板。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照到脸庞,碧蓝的大海闪动着粼粼的强光,眼睛酸涨顿生,头脑发晕,我忙扶住栏杆闭上眼帘,等待不适感觉的消失。就在此刻,甲板上响起咚咚的跑动声,声响在身后停住,两个男孩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笨猪”,“哈哈”,我暗自哀叹,小时的梦魇来了。若说我的自闭,一半来源于母亲,另一半无疑就是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黎群民,黎群生。
      他们的母亲是母亲闺时的手帕之交,黎太太的父亲仰慕黎先生的学识才名,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年近四旬的黎先生作继弦。黎先生名弘磬字敏之,是位传奇人物,江南著名的学者,前朝的翰林,同盟会的元老级成员,他为了自己的理想,抛家弃子奋斗了半生。十年前因遭受旧朝的通缉,远渡重洋来到伦敦,他乡遇故知,自然两家亲厚无比,当然,这只限于大人之间。
      双胞胎比我大两岁,弟弟是狗头军师,哥哥是帮凶,可恶的点子和把戏不知多少,往我床上放鼻涕虫,在我抽屉里藏癞蛤蟆,画坏我的作业,如此恶行枚不胜数。伊始,我曾向母亲哭述,母亲只淡淡的说些小男孩子自然调皮等等之类打发,无望之下,唯有打落牙和血吞。三年前,黎先生应聘到法国一家大学当客座教授,我方从绝望恐惧中解脱出来。
      此次黎先生接到政府邀请,被聘为教育次长,伦敦前往上海的邮轮,中间停靠法国的港口勒阿弗尔,遂两家相约同船回国。黎家该是半夜上的船,这两个双胞胎精神倒是挺好。
      我默念‘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睁眼微笑着回过身,礼貌柔和地回道:“BOUJOUR”。
      三年未见,一眼还是能将他俩认出,双胞胎长高长大不少,穿着同样的橄榄绿呢西服。名为双胞胎,其实兄弟俩长得并不特别像,群民浓眉大眼,活泼好动,群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
      见我向他们回礼,群生一副家教良好的模样说道:“韵洋妹妹三年没见,长高不少呢。”
      群民一旁呵呵笑道:“胆子也大了不少,以前一看到群生,就马上垂弦欲泣的,想想都好玩。”
      群生憋着笑,拍拍群民的肩,“不要吓坏了韵洋妹妹,还请韵洋妹妹原谅我们以前的不懂事。”
      回视兄弟俩貌似友爱的目光,我友善地笑道:“我都忘记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伯父、伯母可好?”
      群民爽快回道:“家父家母都还在歇息,这几日忙得简直就跟打战似的,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家母也是如此,我们去转转吧,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邮轮呢。”客套有礼地往来之后,我试着放下前嫌。
      “那快走吧,等会儿要吃早餐了。”群民习惯性地想拉我的手,群生插过来说:“我看还是不宜走远,先在附近逛逛,吃过早餐,禀明父母,再转也不迟,我们在这船上还要呆上几个月呢。”
      群生说的头头是道,我自是点头赞同,他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配合地昂头挺胸,淑女十足挽起群民的胳膊,双胞胎挤眉弄眼,相视大笑。看着双胞胎愉快的笑容,禁不住暗想,韵西说的没错,有这对双胞胎做伴,旅途应该不会枯燥无趣,事情是该往好处想。

      烈日炎炎,邮船静静驶在碧波荡漾的印度洋,几缕疏淡的白云,点缀着一色的水天。船舱内闷热异常,我穿着白绸连衣裙,用绸布包着圣经来到前甲板,坐在撑有阳伞的木椅上,沐浴着腥咸的海风,感受空气流动的舒畅。
      两个多月过去,圣经早已读完,重新阅读又会有新的体会。这段日子,我主动跟母亲交流,母女的感情融洽许多。李嬷嬷私下说,母亲很高兴我的转变,还说,她也很苦恼两人的关系。初来英国,百事待新,襁褓的我因长途迁徙,病情不断,不免烦躁,等诸事安定下来才发现,我整日缩在角落。母亲一向刚强,最是不喜懦弱之人,本想教着让我勇敢点,未想关系越来越疏离。
      因心情的愉悦,人也健康起来,朝气明媚这样的形容词,逐渐出现在同船大人的赞语里。满怀感恩地打开圣经的扉页,一道阴影投到书面上。“韵洋妹妹,你在看什么呢?”
      抬起头,见群生和群民穿着白色长袖绸布衬衣,黑布西裤,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许是真的长大了,这段日子里,他俩再无小时的劣行,甚至可用友爱来形容。看圣经是背着父母,不想传扬出去,我反转合上圣经,掩饰道:“你们不会有兴趣。”
      群民一把将书抢了过去,“原来韵洋妹妹在看圣经呀。”
      我起身想夺回来,群生站到群民的身前,挡住我说:“韵洋妹妹,既然你在读圣经,就应该知道这里说过,如果有人抢了你的外衣,那你干脆把里衣也脱给他。”
      群生说的斯文,听着却是别样的刺耳,人,果然是本性难移。我咬牙忍下愤慨,恳切说道:“这是二姐临别时送的纪念物,请还给我吧。”
      群民打开扉页,读起惠欣的赠言。群生听见凑过细看,片刻后,他从群民手中拿过圣经还给我,问道:“你信了吗?”
      我有点迟疑地回道:“我还不清楚,只是觉得,它能给我带来平静,不再狭隘,心中会充满感恩。但书的事,请务必帮我守密。”
      “人追求信仰并不可耻,为何要保密?”群民一脸不解地大声询问。
      “信仰是个人的事,为何一定要公开?”群生出人意料的帮我做了回答,再瞧瞧我,说:“放心,我们不会跟伯母说。”
      群民看看我和群生,再瞅瞅圣经,嘿嘿笑着用力点点头,保证一番后说明来意,原来再过一个小时邮船会遭遇风暴,两家人准备提前用餐,母亲特让他们来找我。
      三人进了餐厅,里面已坐满了食客,在餐厅侍从的指点下,来到两家父母的桌旁,黎先生拉开一旁的椅子,将我喊到他的身边坐下。黎先生五十有余,性格硬朗,群民的长相大都随了他。黎先生外表虽豪放,大儒之名却不是虚传,他一向主张男女平权、平民教育,且喜爱教书育人,故而每日上午,我和晓霜都要去黎家船舱,同双胞胎一起听先生讲授两个小时的国文。
      先生讲课,不是呆板的照文宣科,一篇文章一两句话,都可引出多个典故,往日总觉枯燥的文章,变得妙趣横生,时光过得飞快,过去害怕的作文不再是负担。许是心态的改变,抑或受先生的感染,作文不似以往拘谨空洞,笔端常会流露出奇思妙想。后先生曾当着我的面,对父亲夸赞我,说我今后的造诣,定会超过群民群生。自己虽暗喜先生的夸奖,但也深知距群民文章的大气、群生文章的精妙,差之甚远,相对二人见识的广博,更是望尘莫及,于是学得愈加认真,先生见我好学,也愈发的喜爱我。
      因是临时就餐,餐厅只准备了三明治和土豆泥汤。嚼着冷冷的三明治,如同嚼蜡,可一想到暴风雨,逼迫自己强行吞咽。
      “母亲,您还是吃点吧。”群生一旁低声恳求着他母亲。黎太太与母亲同年,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秀丽柔美,群生的长相大抵随她。黎太太晕船,自上船以来,基本卧床不起,今天特殊,餐厅不提供送餐服务,遂强撑着过来。黎太太在劝说下,勉强拿起汤勺舀起一勺土豆泥,还未到口又呕吐起来。
      见着黎太太痛苦的神情,蓦地记起自己生病不想吃东西,家庭医生总是嘱咐李嬷嬷给我冲泡葡萄糖,肠胃就会舒暖许多,便起身跑向服务台,要了一大碗热热的浓糖水。餐厅里的服务生都忙得脚不踮地,一时寻不到人手,我伸手想要捧起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大腕,被身后群生的一声急喊止住。
      我向群生说明原由后,他端过大腕,小心翼翼地来到黎太太身边,说了糖水的来历,恳求黎太太再试着喝点。黎太太虚弱地朝我点头谢过,试着喝了一小口,接着又是一小口,一点一点的,不多会儿竟喝了大半碗,气色随着舒缓过来,土豆泥居然也吃下小半碗,见此情景,我心里满是喜悦,还有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助人的快乐。

      吃完食物,母亲同黎先生搀起黎太太返回船舱,父亲领着我和黎家兄弟来到甲板上,观看暴风雨的来临。一个小时前的碧水蓝天,已不见踪影。大半个天空,低低滚过浓厚的墨团,翻涌着、膨胀着,不时划过长蛇般的闪电,海水失去了往日的澄净,颜色深黑,掀卷起大片大片的巨浪。巨大的邮轮,此时好似一叶小舟,摇晃着、起伏着,仿佛随时会被抛进洋底,被黑暗吞噬。
      我畏缩地抓紧父亲的衣袖,父亲低头和蔼地问道:“韵洋,害怕吗?”
      面对如此场景,怎能不心生恐惧,我怯弱地点点头。父亲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接着说道:“韵洋,这无边的黑色给你带来压力了,是吗?无所依持的感觉让你恐惧了,是吗?韵洋,为父带你来看这乌云大浪,不是要吓你,是想让你明白,人生常会遇到种种类似的情况。不要害怕,你喜欢的雪莱不是有句名言,‘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暴风雨终会过去的,待到风平浪静时,说不定韵洋还可以看见美丽的彩虹。”
      父亲浑厚的男中音,一字一字,捶击着紧绷的神经,弹掉暗藏的惧怕和不安,神经渐渐的松软起来。
      群民听完,大声说道:“韵洋妹妹,不用怕,我和群生也会陪着你。群生,我们给韵洋妹妹念那首俄国人写的海燕之歌吧。”
      平日斯文的群生,首先大声地背诵起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
      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愈来愈猛烈的海风,鼓动着兄弟俩的绸衫,吹翻半长的短发,随着激情的诗句,两人做出勇敢翱翔的身姿,在甲板上飞舞,看着不由心潮澎湃。他们用力吼完最后一句,群生拉起我的手,说:“韵洋,来,我们一起再来喊最后一句。”
      三人手牵着手来到船头,迎着狂风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狂风迅猛地吞噬掉我们发出的声音,却难以吞噬我们心中的激情,左右看看两张诚挚的脸庞,首次,自己感知了友情的珍贵。

      暴风雨来得确实很猛烈,随着邮船折腾了一夜,待到风平浪静时几近破晓。我补眠醒来,已是正午,井井有条的室内,不见昨晚的狼籍,暴风雨似乎只是一个梦魇。
      李嬷嬷帮我穿戴好,说:“太太和老爷去看黎太太了,据说昨夜受了惊吓,发起高烧,不大好呢。老爷吩咐,三小姐过去陪陪黎家的两位小少爷。”
      我赶紧跑出舱房,没心情看暴风雨过后,大海是否更加蔚蓝,天空是否真有彩虹,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自己已把黎家人视为亲人,不愿谁有何不好。
      赶到黎家舱房,父亲陪着黎先生默然坐在外间,见过礼,父亲让我去里屋向黎太太问安。进了里间,黎太太躺在床上,头上搭着毛巾,满脸烧得通红,乌白的嘴唇上起了一串水泡,眼角淌着泪,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刚强的母亲坐在一旁,陪着流泪,群民、群生睁着通红的眼睛,跪在床的两边,一人拉着黎太太的一只手。
      母亲看见我来,轻声说道:“韵洋,你也来劝劝群民群生吧。他俩一夜都没睡,不要再累病了。”
      我蹲到床边,拉起身旁群民的手娓娓劝道:“群民哥哥,伯母这样我也很难过,如果光这样不吃不喝不休息,伯母就能好起来,我也愿意这样做。可是这样,只会让伯母休息不好,还徒惹伯母伤心,万一你们再病倒了,伯父又怎么办?”
      群民抬眼望着群生,我对群生柔声说:“群生哥哥,你一向聪明理智,这里交给我,你们陪着伯父去吃午餐,休息好了再来换我。”
      兄弟俩愣愣瞧着我,我向他们保证道:“相信我,我也爱伯母,我会照看好伯母的。”
      母亲见状忙拉起群民,对着群生说:“伯母跟你们一起去吃饭,走吧。”在母亲连拖带劝下,两兄弟恋恋不舍离开了房间。
      群民他们走后,黎太太昏睡过去,我和黎家的于嬷嬷轮着帮她换冷毛巾,擦拭手臂降温。黎太太虽服了阿司匹林,可因长时间晕船,身体极度虚弱,船上无中药可煎,西医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我换着毛巾,默默祈祷黎太太能鼓起勇气,战胜病魔的勇气,为了群民群生活下去的勇气。半个小时后母亲回来,接过我手中的毛巾,说:“韵洋,你也去吃饭吧,老爷在门口等着你,你黎伯父和群民他们去小套间休息了。”
      我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忽然发觉母亲看我的目光有些陌生,陌生里所饱含的,是我期盼已久的慈爱。泪水,霎时溢满眼眶,母亲笑着拍拍我的额头,“刚教导群民他们还似个小大人,现在又现原形了。”
      我腻进母亲怀中,娇声道:“群民他们不是娘亲呀。”
      母亲圈住我摇了摇,用从未有过的柔软语气说道:“好了,我的小囡囡,老爷还在等着呢,快去吧。”
      吃过饭,我替回母亲,总是精神百倍的母亲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昨夜一夜未睡,过后我还有补眠,而她却是撑到现在,同时,我也让一直未曾合眼的于嬷嬷下去休息。
      下午三点船医来查房,是个年近三十瘦削褐发白人男子,他用听诊器检查了黎太太的心肺,量了体温,满意地对我说道:“感谢上帝,你母亲热度已经降下来了,虽然还有38度,但已脱离了危险,过一个小时服用这两包药,葡萄糖水,还有多喂白开水,晚上八点我再来,知道吗?”
      我不敢置信地向船医确认,他笑着点头,“真的,不过不要再烧起来,护理要仔细些。”
      我即刻开心地笑道:“医生,我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女士的崇拜者。”
      船医收起笑容,正色说:“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保罗-爱德华兹。”
      送走保罗,心情轻松了许多,但还是不敢松懈,继续降温,准时唤醒黎太太吃药喝水。快到五点,群生独自悄悄过来,我抱住他肩头兴奋低喊:“群生哥哥,医生说伯母脱离危险了,上帝一定是听到我的祈祷,太好了。”
      群生站着没动,也没吭声,我连忙松开群生,暗责自己的得意忘形。收回的手背,淋到一滴水珠,是群生默默流下的眼泪,我一下手足无措,开口保证道:“是真的,医生说的……”
      话刚起头,群生猛地抱住我,低声抽咽起来。素来是惹我哭泣的群生,居然会在我面前掉泪,我一时怔住,片刻后放软声音,细言劝慰,“没事了,伯母不会丢下群生哥哥,……”
      群生将头搁在我的肩头,咬唇边抽泣边应着,黎太太许是被群生的哭声惊醒,虚软唤道:“生儿,娘没事。”
      群生即刻扑过去,喊了声母亲,啜泣变成号啕。与此同时,门口冲进两个人,是脸色惨白的黎先生和群民,怕他们误会,我赶紧解释,“黎伯父,黎伯母没有大碍了,放心,快劝劝群生,伯母情绪不宜激动。”
      黎先生闻言,立即沉声喝止群生,“群民,把你弟弟带出去。”
      群民流着泪,拖着群生离开里屋,黎先生坐到床边,握住黎太太的手,红了眼眶。见此情景,鼻头随着一酸,上前对黎先生复述了医生的交代,便悄然退出里间,顺手轻轻带上房门,转过身,见群民群生互相拥着坐在单人圈椅中,群生低头不语,面色上看,似已平静,反倒是群民还在流泪,站了片刻,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黎家的舱室,合上舱门。
      仅仅一个日夜,让自己体验了许多未知的感受,将小小的心房填得满满的,我信步来到离黎家船舱不远的后甲板,凭栏而立,展目远望,即将西垂的落日,映红了半壁天空和海洋,绚烂壮丽,瑰丽的云彩,瞬息变换着身姿,装点着平静宁和的海天。暴风雨,终究会过去,我长长虚了一口气,弯起了眉眼。
      身后传来母亲的轻唤,我回身扑进母亲怀中,“黎伯母脱离危险了。”
      母亲拍了拍我的背,说道:“知道了,快去把自己洗干净,一身的怪味道,难闻死了。”
      我噗嗤一笑,老佛爷就是老佛爷,“喳,韵洋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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