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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西窗明誓 ...

  •   走出正屋,穿过一个跨院,来到梦泽居住的独立小院落 。他的屋子,还是以前跟着群民群生来过几次,后因梦波的风言风语和映霞之事,我没再登门。
      院子门开在东侧,没建游廊,甬道旁砌的花圃被雪埋着,西北边修了一张石桌,两条石椅,后面种了一株红梅树正俏然绽放,暗香随风入鼻,沁人肺腑。梦泽伫望着梅树,明眸幽闪,似在回忆。少时,轻缓的磁音传入耳畔,“这棵树是我回来的那年栽下的,那日你站在钟楼上,大声朗诵着雨果的那段话,整个人生机盎然,面容巧笑嫣妍,那一刻,我觉得你好似朵梅花。”
      梦泽素性大方,但如此直白赞我,却不多见。我脸颊微热,谑道:“原来韵洋在安公子眼里还有些许姿色。”
      “某人是给点颜色,就急不可耐去开染坊。可惜,我现在改种草了,那种极易养活的吊兰。”
      我瞟瞟梦泽的笑脸,点头嗯道:“降低生产成本也是剥削的手段之一,韵洋建议安老板,去弄几棵蒜头栽栽。那是一茬一茬,掐也掐不完,比那吊兰还易养活,经济又实惠。”
      梦泽好似茅塞顿开,“嗯,还自个最了解自个,那又清香又冲人的小葱苗,确实与韵洋相称得紧。”
      说罢,他不理会我的横眉,笑晏晏拉着我,走向北边的正屋。正屋只开了一个房门,推开乌漆门板,迎面是间书房。梦泽的书房颇大,由两间屋子打通改成,与东头的卧室用多宝格隔断。房间家具油成深咖啡色,两面齐墙高的书架码满了书籍,中间放着一个巨大梨木雕花的书桌。对面依墙靠窗,摆放了一黛青色绒布面长条沙发,一张束腰三弯腿梨木方几。多宝格架旁摆着一架钢琴,上面搁了一张我十六岁生日时拍的照片,紧临的格架挂着一盆葱郁茂盛的吊兰,其它格里同样摆满了书籍。
      见陌生陈设里的细微处,显现着与自己丝丝缕缕的关联,我不由怔住,正跨门槛的右脚,搁在了槛上。梦泽回过头,瞧着出神的我,挑眉趣笑道:“韵洋可是想让我抱你进屋?”
      我压住羞怯跨进屋里,亦挑眉回道:“先前的那桩风流韵事,还没把你的胆吓破吗?”
      梦泽帮我解开厚毛斗篷,摘下围巾,一一挂在衣架上,牵我到沙发前坐定,回道:“清者自清,有什么好怕?我唯一担心的,是失去你的信任。还好,我的韵洋没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
      听着梦泽磁力的声音,心底莫名的紧绷随着松开,我得意回道:“梦泽哥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做福尔莫斯那样的侦探吗?福尔莫斯怎会那么容易被假象迷惑?”
      梦泽揪揪我的鼻尖,笑道:“讽刺都能听成夸奖,还福尔莫斯呢。”
      回想起那日马车上,素来宽厚镇定的梦泽种种失常的神态和言语,我掩嘴失笑问道:“梦泽哥,那时的我一定很可恨吧?”
      梦泽低下头,嘴唇贴着我耳朵,低语道:“恨不能一口吞掉,眼不见为净。”
      耳畔温温柔柔的触感,若有似无的话音,还有钻进耳里的热烘烘气流,使我的心口莫名地一颤,怦怦急跳,为了掩饰心慌,我故作害怕,瞪大眼睛颤声道:“天哪,我那时居然还敢嘴硬狡辩,竟不知羊入虎口,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蓝胡子大人请饶命,韵洋以后再也不敢惹大人您生气了。”
      颤声来自实情,故而一大段话说得声情并茂,但说的当口梦泽并未瞧我,等我说完,他含笑挟住我的脖子,轻轻带下地,“我的韵洋最会扮猪吃老虎,岂会怕虎口。蓝胡子到是一个不错的身份,现在本大人命令你,再替我翻一些资料,需要的部分,我在目录上做了记号,不许偷懒,好好干。”
      梦泽将我押到书桌前,搬过椅子,拿过一本厚书和一套文具纸张,敲敲书本,怡然走到桌对面坐下,监工似地朝我挑挑眉,努努嘴,埋头做起自己的事。
      我冲着书本挑挑眉,努努嘴,瞟瞟专心致志工作的梦泽,愤愤地在稿纸上画下一个穿着西服,风度翩翩的大肥猪,举着钉耙,威逼一只楚楚可怜,梳着两条小辫的小花虎。旁题:过河拆桥,倒打一耙,实乃剥削阶级见利忘义之本性也。特立此存照,以警世人。端详两遍,心满意足地开卷,当起苦命的劳工。

      翻了六页纸,响起叩门声。梦泽应声后,推门进来的竟是安太太和远祺一家,后面跟着两个提着饭篮的丫头。
      雁遥扫视我俩,失笑道:“母亲说的到是没错,泽弟这儿确实清静,整个就像进了学校的图书室,想想早上那些个青口白牙的,可不都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梦泽忙起身相迎,引他母亲到沙发上坐好,问道:“母亲可是要在这儿用饭?”
      安太太捶捶腰腿,叹口气,“那里乌烟瘴气的,让人憋得受不了,就带着你姐、姐夫上这儿来吃顿清净饭。”
      丫头子将碗碟取出,摆到方几上,梦泽从卧室中拿出几个锦垫,围着方几搁好,正要落座,身后传来远祺和浩天的笑闹。
      我心虚地赶紧扭过头,果见浩天手上拿着我的稿纸,忙想起身去遮掩,不想远祺抱着浩天快步过来,憋着笑说道:“小妹,浩天想让你这当姑姑的,给他画几幅图可好?”
      我脸红地抱过浩天亲亲,“等吃完饭,浩天想要几幅,姑姑就画几幅。”
      浩天举起稿纸,天真说道:“姑姑,你给我画孙悟空,我不要猪八戒。”
      众人好奇凑近细瞧,顷刻,眼前笑趴一干人。
      雁遥笑得捧腹喊道:“泽弟,姐姐真是看错你了,居然……居然在小妹面前还有这样子的威风。”
      安太太笑得拭泪,捶了她儿子一下,“让你陪韵洋好好玩玩,这倒好,看把人家韵洋委屈得什么样儿,真真可怜见的,瞧得让人心肝儿都痛起来了。”
      远祺也捶了梦泽一拳,笑谑道:“我这小妹熬了一宿给你织围巾,巴巴的一大早儿跑来献宝,为你平反昭雪不说,事儿了了还要给你翻什么阶级、主义这类的东西,我这做大哥的可真看不过眼呐。”
      安太太闻言,瞅瞅梦泽脖子上的围巾,恍然笑道:“我还纳闷呢,这孩子咋在自个屋里围着个大围巾,感情是韵洋织的,吃饭总该摘下来吧,别糟践了人家的心意。”
      雁遥拉住安太太的袖子,来回瞧着我和梦泽打趣道:“母亲,您就别管泽弟了,这只要是小妹做的,冬天送件单褂,夏天给件皮袄,他都会三迷五瞪的穿上。”
      梦泽一声不发,脉脉瞧着我,含笑承受着大家东一言西一语,安太太见状,笑着敲了梦泽一筷子,“瞧这傻样儿,管不了其它的,可这饭总得吃吧,看能看饱?”
      一家子说说笑笑吃完饭,喝茶闲聊时,梦泽向安太太问起梦波的事儿。安太太皱着眉放下茶碟,“你这孩子,躲到这里还不想让我安会心,还能怎样?本想按老规矩办,陈家人也答应了,月容那儿也没说话,可那丫头死犟,寻死揽活就是不肯,说就是让她做大的,她也不会嫁给你大哥,这事儿让你父亲去操心吧。我可告诉你了,你别在里面掺和,那丫头多半还没对你死心呢。”
      雁遥剥着桔子嗤了一声,“她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一味要强,就是好好的时候,也不见得哪家正派的大户人家会娶她。前几日我和远祺还碰到人提起她,也不知怎么就跟她成了亲戚,到处打着咱家的名头,说起来没把人羞死。”
      远祺接过雁遥递来的半只桔子,厚道地说:“这时候就不要说这种话了,你这些年念的那些平等自由的书,可算是白念了。”
      雁遥拿了一瓣桔子塞到浩天嘴里,不满回说:“书上的理是好,可现实是残酷的。我这么说到真是为她想,她吃亏就吃在眼高于顶,不切实际,想入非非。”
      话到此处,众人失了谈兴,一会儿后便散了去,安太太回房午睡,雁遥和远祺带着浩天先行回家。
      我闷闷坐回书桌前,打开书本,里面的文字,幻化成一张惨痛破碎的面容,闭上眼睛,那张面容又即刻浮现于脑海,不由蹙眉暗叹。映霞性情倔强高傲,见识结交的,多是青年才俊,梦波这样游手好闲的,怎看得上眼,又怎会屈就侧室?要因这事赔上她的一生,反应激烈可以理解。
      我思索着睁开眼睛,见梦泽锁着墨眉,闷闷盯着书本发呆,眼里满是自责。暗忖片刻,我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只可怜猪,坐在一个画着圆圈的地上,小花虎在圈外招手,旁边写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牢抓住苏韵意。
      写完撕下稿纸,折成一个飞机,扔到桌对面。梦泽展开一看,松开眉头望向我,“韵洋有何高招来亡羊补牢?”
      我侧扬起头,右手食指撑着太阳穴,得意一笑,“山人第一妙计为美人计,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直接救人于水火,君之良心可安稳,佳人之芳心可大悦,如此皆大欢喜,不战屈人之兵,是为上策。”
      梦泽拿起稿纸,揉了一个纸团扔过来,冷冷说道:“可怜家母还生怕惹你不高兴,让我画地为牢,不要节外生枝。谁成想,某君在那儿隔岸观火,大方得紧。”
      我无视梦泽的冷脸,捂唇笑道:“既然美人不愿牺牲色相,山人也不便勉强,第二妙计为釜底抽薪,攻心为上。”
      梦泽转动手中的钢笔,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拿起他扔来的纸团,回扔过去,“说实话,我觉得映霞姐嫁给梦波大哥作侧室,是委屈了。映霞姐是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可以自我生存,她要不愿意,不应逼她,应该鼓励她勇敢地生活下去。”
      梦泽放下钢笔,点点头,眉头依旧微锁,“你说的没错,但映霞姐受新式教育,是她家想让她嫁入好人家,不是为了独立自强。她不高兴,是因为美梦破灭,一时难以接受,再过些时日,说不定又会反悔,重新选择大哥。”
      我收回视线,右手托腮盯着桌面,缄默不语 。梦泽靠到椅背上,双手搁在桌面交握,低眉沉思,良久低语道:“映霞姐这事,我要负一半的责任,不该因大哥的三言两语,把醉酒的映霞姐交给他。我知道映霞姐喜欢我,我也知道单恋的痛苦和煎熬,可对她,我无法宽厚周到。”
      梦泽抬起头望着我,语带微涩,“韵洋,我不能给她留有幻想和希望。我曾试过,劝解她,开导她,她却变本加厉……,还到处……想引起我的关注和不安,而我……”
      梦泽停顿住,手肘撑桌,手掌托着额头,低喃道:“我不想伤她,没想她……”
      我默然垂下头,想来梦泽对映霞未必无情,否则,也不会如此黯然和懊悔。毕竟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总在剧中演对手戏。也许梦泽对映霞,就像我对他,有爱却不知,自己通过群生的事幡然醒悟,那梦泽会不会……想到此处,心口堵闷得不行,索性离桌,信步走到沙发前,半跪上面掀起窗帘。雾气浓厚的玻璃窗,框住外面的景致,好似抽象的油画,里面是皎白的雪景和绰约的梅影。怅然伸出右手食指,在长长的玻璃窗上,写起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 :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我收回僵冷的食指,想要放到唇边哈气暖暖,却被温暖的修指柔柔攥住,“那么多咏梅的诗词,什么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还有欲传春消息,不怕雪埋藏。都是咏物言志的,偏偏到你这儿,尽是怎个愁字了得。”
      梦泽说完,携起我的手,伸出自己的食指,写下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最后一句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抽出手,在余角上写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梦泽噙笑揉揉我的脑袋,举臂在上层玻璃龙飞凤舞留下一排大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扫视满玻璃的字,我歪头想想,轻声询问:“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有解?”
      梦泽瞅瞅我,微微一笑,扯扯我后脑勺的辫子道:“韵洋,情与情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要故意混淆概念,我对映霞姐是愧疚之情,解法只有尽人事。”
      “如何尽?”我释然地展开眉,又好奇地扬起眉问道。
      “某人常自谕舌灿生花,自然是物尽其用。我不便去雪上加霜,就多多仰赖你这个敌人,重新激起她的生活斗志,至于如何选择生活的道路,在于她自己了。”
      我嗔了梦泽一眼,做声泪俱下状,“自己惹的风流债,让我这弱女子去替你收拾烂摊子,天底下哪有这等的好事儿?要是以后安公子的仰慕者都找上门来,那我岂不成了她们的公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淹死。唉,可叹吾之小命将不保矣。”
      梦泽忍着笑,步态翩然拖着我走到门口,替我围上围巾,披上斗篷,“苏仙姑法力高强,小生全要仰仗仙姑的庇佑,那些刀呀、针呀只管全力使出,小生会在一旁替仙姑摇旗呐喊,誓死追随在仙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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