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姜》林玥章

1、1-3章

　　一

　　“姬姜，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谁？”

　　“小侯爷容卿灯。”

　　微凉的夜风从开着的花窗里吹进来，如姬姜耳垂上珍珠坠般大小的烛火晃了两晃，血染的鲛丝帐落上一袭月色，卷着谢东楼尚余温热的尸体。

　　姬姜抱着一把剑，神情漠然，冷冽的黑发用一只镶着两粒蓝宝石的金冠束起，衬着雪白的肤色，美得不可方物。她微垂了眼眸，低声道：

　　“定金为十封雪花银，事成之后，结清余下的九十封。”

　　这是她接的第六百五十三笔生意。

　　她没有问为什么，乃至于刚刚杀了一人，血还尚热，就接下了下一笔生意。她拿了一块上好的丝帕，慢慢擦拭着那把黑脊银身的剑，光秃秃的连剑穗也没有。

　　我看向一旁。鲛丝帐内平静的尸体，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师父，刚刚死在她的剑下，一剑封喉。我花了十万两买她师父的一条命，姬姜完成的不错。

　　她的师父谢东楼是朝廷追缉的重犯，数年前劫走一批番国上贡的贡品，罪责重大，举国哗然。圣上觉得面子挂不住，遂令御林军彻查此案。谢东楼行踪不定，诡谲多端，颇令人头疼。圣上大怒之下，斩了三个御林统领，群龙不能无首，巧在那天是我在一旁打点，圣上随手一指，便叫我做了新一任御林统领。

　　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是拿着搜刮上来的一笔银钱，买了谢东楼的命。我相信若让一个人死，找杀手比找谁都有用。

　　谢东楼死得很快，姬姜的剑法是他教的，他熟悉得很，也知道这一劫躲不过，所以认命地死去了。当年他醉酒压在姬姜身上时，就该知道有这一天。姬姜不是不报，而是时机未到，我的到来，恰好给了姬姜杀他的借口。

　　谢东楼的命是我稳固地位的第一步，下一步，则是圣上的眼中钉——小侯爷容卿灯。

　　江南有姬姜，擅用剑，江北有裴康，擅用毒，同样绝情冷血，“南剑北毒”，我觉得用剑更为可靠些。 毕竟亲眼见着血花飞溅，很有震撼力。死亡伪装不得。

　　就算查上来，也只会查到姬姜身上，与我无关。

　　我轻轻嗅着姬姜身上冷清的姜花香气，见她将剑插回剑鞘，突然很想将她狠狠抱在怀里，压住她，折磨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用娇弱的泪，洗去一身血腥与冤孽。

　　 

　　二

　　我是在十岁那年遇见姬姜的。

　　那日元宵灯节，我不顾冷，牵着奶娘的手，穿着锦衣狐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热闹。灯火喧嚣，人声鼎沸，猜灯谜，赏花灯，一路走过去，看得很是尽兴。

　　绚烂的灯街尽头，残雪如帛，我发现了姬姜。

　　她蹲在一只小小的宫灯旁边，两眼很大，很黑，看着宫灯，眼底透出渴望的光芒。她的脸脏兮兮的，身上穿得也很破，看起来没钱。

　　我是府里最不受宠的一个小少爷，庶出，丧母，体弱，阴沉，早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元宵节父亲带着全家人进宫，只有我是跟着下人们出来看花灯的。看着姬姜眼底的渴望，我突然像受了蛊惑，摸索着上前搭话。

　　“你想要吗？”

　　姬姜一惊，猛地缩到黑暗之中，一没注意摔倒在地。她痛得“呀”了一句，声音娇细，慌慌张张爬着贴墙坐好，只有一双小小的脚丫子，露在看得见的地方。

　　我忍不住笑了。

　　小宫灯，八面琉璃花玲珑，我买了两个提在手里，奶娘想说些什么，被我阻止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送你一个，怎么样？”我抬了抬左手的那个，微芒如月。

　　好久，久到我双腿麻木，口中咳嗽，躲在黑暗中的她才动了一动：“没名字。”

　　“你比我还可怜，连名字也没有。”我冷哼了一句，“赏你了，小乞丐。”

　　“我不是！”她从黑暗中一跃而起，将我猛地扑倒在地，抓起旁边的脏雪就往我嘴里塞：“你才可怜，你才是乞丐！”

　　她瘦弱的身体积蓄着强大的力量，竟使我无法推开，冰冷的雪顺着喉咙流入身体，却像火一般的热。小小的两只宫灯静静卧在雪地里，闪着光，如星子。

　　我把姬姜带回了府，对她很好，给她取了新名字：宵羽。

　　然而不过半年，她就逃了。起因不过是我和她斗嘴，拔了她种的姜花。她偷走我攒了好几年的银子，一字不留，还放火烧了我的书房。

　　如果当时我不是在书房里睡觉，差点被烧死，我也不会多年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当我灰头土脸如狗一般，狼狈不堪地爬着出了书房，浑身烧伤，须发尽毁，满庭围观的人，包括我的父亲，都很惊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此我获得父宠，身体渐佳，走上了一般大族子弟必走的路，进宫入职，顺风顺水。

　　直到去年我下江南办案，再次看见了她。

　　在寒风凛冽的冬夜，天上无星，她灭了别人满门，举着一个火把，站在高高的墙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她没有蒙面纱，唇如血，面如雪，带着淡淡的嘲讽。

　　“是你？”

　　“是我。”

　　我一眼看出，那就是她。

　　她扔下火把，眨眼间浇上火油的房子立刻烧了起来，木头烧的噼里啪啦，火烟炙热呛人。隔着火海，她走了，孤独而冷血，一如当年。

　　我找到了她。

　　 

　　三

　　圣上看到谢东楼的尸体，果然龙颜大悦，赏赐了我良田百顷，珠宝十斛，品级升为从二品。他老了，谁让他舒心，他就赏赐谁。谁若是让他头疼，那必然不会好过。

　　比如小侯爷容卿灯。

　　那是圣上的十六弟，年二十有余。比起圣上累累的皱纹和肥胖的身躯，容小侯爷看起来年轻俊秀，且风华正茂，一把折扇，一双凤眼，为大理寺卿贪污案敢进宗人府，不畏天水牢，女子爱慕他的才情容貌，男子钦佩他的仁德智慧，天下人均闻其名。

　　如此锋芒毕露，圣上是留得，还是留不得？

　　我领着尸体走出御书房，路上却遇见匆匆赶来的容卿灯。他绕着谢东楼的尸体走了几步，突然冷哼一句：“圣上怎么说的？”

　　我面不改色，行了一礼，“圣上有令，逆贼不得好死，除去遮羞之物，挂于城楼，曝尸三日，予以惩戒。”

　　容卿灯手中的扇子捏得吱吱作响，“逆贼？只怕是一个无辜之人吧。”

　　我没言语。隔了这么近，他并不知道我手中扣着银针，稍稍一动，他便和谢东楼没什么两样。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取一位侯爷的性命，我想我会在他之前成为尸体。

　　我犯不着。

　　谢东楼曝尸那日，容卿灯带了琴，坐在尸体之下，弹奏了半日“辞汉歌”，琴声悲愤哀恸，绕梁三日而不绝。世人问此举为何，容小侯爷道，番国贡品早被大理寺贪污，而非被人劫走，他痛惜谢东楼成为替罪羔羊。

　　那日一黑衣女子持剑飞出，欲要登上城墙抢下尸体，却被御林军箭雨所伤，如同染血的凤尾蝶，坠落下来，被小侯爷一把抱住。

　　黑衣女子昏迷不醒，小侯爷无奈，便收了琴，将之带入侯爷府。

　　我坐在远远的酒楼上，看他们渐渐远去，扣下酒杯，三指并拢做了一个手势：“撤。”

　　城墙上的御林军立刻收兵。天际的黑云翻滚，乌压压得聚涌成云海，渐渐逼近，气势恢宏。

　　“分来福，亦来福。”风来乎，雨来乎。

　　“大人，我听您说话有些咬字……”我身旁站着的侍从听出不对。

　　咬字？我摸了摸，掉了两颗牙，腮帮子现在还疼呢。那是因为一天前，我去见了姬姜，在燕子坞的风雨客栈，她把我的牙齿打落了两颗。

　　“姬姜，为什么谢东楼的命要十万两，而小侯爷的命只要五万两？”姬姜走之前，我唤住了她。

　　“因为你没钱。”姬姜眉目间仿佛落了一层雪，太过清冷，近似于妖。

　　“宵羽，等我有钱，不，等江南元宵花节到了，我们就成亲，你意下如何？”我凑近，轻声笑道。她不动，回手扇了我一耳光，急如风快如电，“啪”！我躲避不及，大痛之下，两颗牙咕噜噜滚落下来。

　　“你想娶一个死人？”

　　姬姜掀开一帘珠玉，本是清秀绝伦的脸，竟似雪瓷瓶上的画，栩栩如生，却没有活气。

　　 

作者有话说

　　一个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