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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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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花市之中,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贩。他姓孟,本来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因为承花店先前的老板,鳏夫老孟捡来,作为他这家旧店的嗣子,便起名叫承业。
孟承业从极小的时候,便知道人情冷暖。所以于经营花店,孝顺老父之道,做得真心诚意,万事妥帖。他虽然长相平平无奇,但是见人先作揖,未语先笑,倒也十分讨人喜欢。
这一年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官家开了宵禁。满城游人,灯火如昼。花市之中,小孟便也四处洒扫,待到窗明几净,在长条案上层层摆放了腊梅,金橘,水仙等花卉,又点满灯烛,开门揖客。
不多时,他便做得几桩生意。上元节本是一年之中,大家女子难得能出门的时候。城郭内的学子游人,城郭外的走卒浪客,无不抱着心思,与各自瞧中的佳人互通消息。这小小花店,有几位女子驻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她们取走的花束,更藏着不少步摇,绢帛——甚至有大胆之人藏有信件。
而现在,小孟手边的那株开满早花的桃树,便是他今夜最大的一桩生意。任谁也不会留意,这云蒸霞蔚的花之中,还隐有一管腊封的铜制圆筒。而他,正在等着接头的暗号。
哗啦一声响,又有人挑起竹帘,走了进来。这是一位斗笠之下又蒙着面纱的黑衣人,但小孟知道这是个女人。
女人一双眼睛一闪,盯着小孟手边的桃花。她很缓地走近,问小孟:
(店家,这桃花原长在哪里?)
(原在云岭。)
(呵,云岭至此,可横着蓝关呢。店家,这花期多久)
(这花只开两日,还差着四个时辰。)
(那这花卖不卖)
(不卖,只换。)
(拿什么换)
(碧玉环。)
女人竟真的挽了长袖,自那膏脂般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只比春水还要柔,还要碧绿的玉环。
她带走了那盆不合时宜的冬桃花。
平平无奇的小孟做完了今天的生意。他很平常的打烊,在这平凡的老店里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甜,还打起了鼾。
剑
出了正月,花就多起来。桃花,杏花,梨花,还有菘菜也开了花。小孟的生意,便不那么打眼了。一整天店里也未必有几个客人来散买,但相反的,王侯豪爵要办的春日宴,曲水流觞席,赏牡丹,总要些奇花异草。单论账目,倒比冬日里还能见人些。
只有一点不好。老孟故去后,旧店里只有小孟这个光杆儿汉子。挖泥,莳花,搬运,都得他来。大好春光,他从藤萝饼吃到桃花糕,杜鹃鱼,没贴上膘,反而清减了。
花市几个老头子老婆婆看到他,总要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小孟啊,年轻人思春也是常事,但不要野花乱采地累瘦了自己。)
(小孟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啦。)
(小孟啊……)
小孟哼哼哈哈嘿嘿嘿,是是对对好好好。
然后他开始研究该不该雇那几个街头卖花的小姑娘来替自己守店。
小孟在旧店外贴了一张告示。
他刚把手上的浆糊洗干净,就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个垂髫小姑娘,胎毛都没剃,乌黑地在额前垂着。
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长长的东西。她把裹着的布一层一层解下来,露出里面。
那不是花,而是一柄连剑鞘都没有,用布裹着的,又薄又尖的剑。
花
这个小女孩的眼睛一闪,盯着小孟看。
小孟记得这双眼睛。
就像他记得上元夜里的一树桃花。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戴着斗笠和面纱。就像他经常被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样,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小女孩说的话,做的事。小女孩们就是被宠爱得无法无天什么正事也办不了的,不然要男人有什么用。
现在这个小女孩就在耍性子。小孟这么想。他问这个小女孩。
(你是来买花的,还是来卖花的)
小女孩笑了笑。这笑露了牙齿,显出一种野蛮无知的天真,这就与那个女人区别开了。说到底,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之间又能有什么区别呢?小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看错眼也不过是很寻常的事情。
可是,她的眸光一转,定在小孟背后,墙上的多宝格里。她的神色,变得又柔和,又迷蒙。那是每一个少年第一次在花楼饮醉的神色,也是每一个怀春少女枕在心上人臂弯的神色。
她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枚碧玉环。
那是一枚柔如春水,碧若天青的玉环。
望着玉环,小孟想起那个女人从膏脂般的臂弯褪下这枚玉环时,微微凹陷又回复原状的丰润肌肤。
(我不买花,也不卖花。)
女孩咬住自己的下唇思索了一阵。然后开口说道。
(我想要那枚碧玉环。)
小孟叹气。
最近他叹气的次数,好像比他前面十几年的人生叹气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很多。
(可是你好像没有银子来买这个玉环。)
他说,瞧着那柄剑。剑磨得又薄又尖,闪出的寒光,让小孟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突然凉嗖嗖的后脖子。可他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说了出来。
(因为你连剑鞘都买不起。)
女孩并没有把剑从怀中拔出的意思,反而一层接一层地把布又裹在了剑刃上。她抱着剑,挺认真地说。
(银子,我没有。剑,也不能给你。)
小孟挠挠头。
女孩又说道。
(不过,你说一说,需要什么。我会想法子,用我的剑给你找来。)
小孟笑了起来。他已经准备把这枚玉环,送给这个执著的小孩子了。不过,既然她这样说,小孟也很乐意有人给自己解决一些小问题。他回答。
(那么,你去替我,寻一些酒来。)
酒
小孟要找的酒,不是街角酒馆里几个铜钱一坛子的烧刀子,也不是江南人家自酿的女儿红,甚至也不是西域运来价值千金的葡萄美酒。
他吩咐女孩子。
(我要寻的酒,并不难得,却很费事,因此要托你为我辛劳一番。)
(您尽管说。)
(要寻去年一年内,立春时候岭东酿的桃花醉,夏至时候海南酿的桑葚凉露,秋分时候陇西酿的高粱白,大雪时候漠北酿的鹰血饮。)
(交给我吧。)
(然后用干荷叶滤过,松木火蒸过,调入石蜜,装进炖过佛跳墙的坛子里,封上给我。)
(行。)
(那么,你记得,当你寻到这么一坛子酒,就来长安花市,交给孟承业。)
(我记得。)
这个女孩子抱着她的剑,就要出门去。
小孟请她等一等。
他从后院的槐树下,牵了一匹驴子。这匹驴子虽然脾气很倔强,但是多重的车也没把它压垮。
小孟看到这个小女孩抱着剑的时候,总想起自己那头撅着蹄子犯倔的驴子。
他把驴子交给小女孩,哄她。
(路远,你骑着驴去吧。它的脾气不错,和你应当挺投缘。)
小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她说。
(我叫……)
她又说。
(不叫驴子。)
她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了。
小孟默不作声地牵着驴子。他感到一阵久违的害臊。
自从他开始做生意,他已经很久不记得害臊是什么感觉了。
花市上的爷爷婆婆们今天也在让小孟找个小姑娘成家立业。害臊的小孟听着这些话,感到有些难过。
为了让自己好过点儿,他去醉月楼找花魁喝酒去了。
梦
醉月楼的花魁不姓花,也不醉月。不过那没什么打紧,在这里,纸醉金迷,风花雪月,都不过是一场繁华梦。
梦醒了,连梦中人的音容笑貌都要忘记。
小孟就不知道花魁的名字。
或许片刻温存中,她告诉过他。但有没有这回事,他早已经忘记。
就因为他如此善忘,所以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开心一点。
所以当花魁在鬱金炉里添了沉香屑,琥珀碗盛了黄藤酒,济州橙撒了并州盐,又娇又软地偎在他心口时,小孟便快活得像只鸡窝里的黄鼠狼,把方才的小插曲,连驴带剑,一起忘了个精光。
人生苦短,良宵嫌少,小孟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很知道人生如梦,美梦已经难得就要珍惜,噩梦不要想,以免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怖。
不过世上总是有不如意的事。
不可名状的恐怖陷入了小孟。
不可名状的恐怖抱着她不可名状的剑,走在不可名状的夜色里。
淡淡的月光稀释了这浓墨般的夜色。
她的脸在惨白的月色中更加苍白,只有手中的剑尖,闪着一点雪白的光。
明明仲春的风,如此轻,如此软,搔开了杏花,又抚动了柳丝。
可她和她的剑,却如此凛冽,那样地挺着腰背,直着颈子,永远傲立在冰寒的风雪中。
她就像一个噩梦。
每一个想要远离血与火与刀光剑影的人,都害怕的噩梦。
江湖
小孟在潮汐声中醒来。
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月圆,潮起,月隐,潮退。小孟生长在江畔,就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上,他也能望着月光,感觉到潮汐的起落,还有一丝愁绪。
他掬起身旁花魁的乌发。夜半钟响,月光流过长长的黑发,从他指间泄下。她睡着的脸微微起伏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秦淮河的花魁,与长安的花魁,都不过是梦中劝人向醉的醉客罢了。
买花的小孟,与卖花的小孟,也不过是江湖里漂泊着的浪花而已。
小孟振衣而起。
他带着扬州采的琼花,搭上盐帮的楼船,从大运河一路北上,去往长安花市。
终
长安花市之中,有一家旧店。旧店窗明几净,条案上层层叠叠,团团摆放着杭菊,蜀葵,玉簪,仙客来。
多宝阁之侧,还有一株垂丝海棠,几棵金银桂树。
一入其中,满堂芳馨,衣带生香。
小孟抬眼,便见一个女子挑了水精帘子,婷婷袅袅行进来。
她将乌发松松挽一个灵蛇髻,一柄长剑斜佩在腰间,剑鞘很新。她手中却捧着一个极旧极旧的酒坛。坛子外釉质温润,浸透了岁月与血汗。
小孟定睛一看,便认出来。他招呼道:
(……客官,你长开了。)
因为实在说得太难听,他挠挠头,要换种说法,既不提那个身量未足只能抱着剑的小女孩,也不得罪这位无法名状的恐怖。
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已经把酒坛放在了柜台上。
她悠然在海棠下站定,仿佛细嗅花香。
可是海棠本无香。
她便侧过头来,轻快地说道:
(店家,上次来时,此处仿佛是一株碧桃。)
(您记错了。)
说出这句话,小孟的冷汗浸湿了手中的狼毫笔杆。
那个女人不以为意地笑了。
(哦)
她又说道。
(是我记错了。那是上次之前的上次。)
小孟屏住呼吸,仿佛知道自己即将知道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事实。
可那个女人似乎并不准备放过他。
(我交给你的碧光环,也是时候交给我了。)
小孟应道:
(是。)
他取出装碧玉环的盒子,却并未急着交给她。
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绝不心甘,就这样毫无挣扎地长眠于土馒头里。
他拍散了酒坛的盖纸,又打开了酒坛的封泥。一种生机勃勃,几乎可以令万物复苏的醇厚气味,席卷了整个旧店。
小孟牙一咬,手一挥,将碧玉环掷入了酒坛之中。
他用一种哀婉之极,凄切之极,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轻轻地笑着,那一缕笑意,也轻轻地浮在嘴角,绝没有沉入眼底的迹象。
她只是将那惨白的手指浸入酒中,取出了那枚碧光环。
又将那枚碧光环,猛然按在小孟的天灵盖上。
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从头顶心,到脚底板,活生生的小孟,成了一整张干枯发皱的人皮。
女人一手提起那张人皮,将它抖了一抖,平铺在柜台上。
她又把那枚碧玉环,带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腕上。手腕渐渐丰润起来,碧玉环微微陷入了膏脂一般的肌肤。
这个时候,她才有闲暇,仔细地看着满堂秋花。
她甚至有闲暇,在柜台的人皮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是不是就是小孟醉梦青楼的理由
这个女人微微地笑着,对着满堂花树说道。
(我不过是要一枚碧玉环。)
(他却很有心,还差遣未曾苏醒的我,寻来了一坛只有我能酿造出来的复苏酒。)
(如此短暂的一生,如此渺小的人类,竟然也渴求着上古巨蛇一般的长寿之法。)
一颗眼泪,滴入了酒坛之中。
(好吧!就让我看看,你能写出怎样的故事,来取悦我!)
她把人皮裹了酒坛,想一想,又折一支垂丝海棠,沉入酒坛之中。低声交代。
(警幻。)
(娲皇请讲。)
(将这酒坛化作的顽石,与这海棠化作的仙草,送去红尘之中,还这一颗眼泪吧!)
(是。)
(再遣一僧一道,共入红尘,冷眼看这木石前缘,待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再做点化!)
——终——
后记:曹雪芹半生蹉跎,终作《石头记》一篇。
篇首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辗转世间,后世称之为《红楼梦》。
————完结撒花!表扬自己神速平坑————
声明:
本作男主和女主没有原型。
一切荣耀归于如下几位。
克总发糖!
娲皇顶天!
曹总下面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