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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谨以此文献给南航周边的公共交通:曾经的168(现768),119(现719),154(现754),区20(现820),180,105……路公交车;地铁S1、1、3号线。

      一、
      我们这届大一报到是九月七、八、九三天。我是第一天到的,上铺已经被占了一个,但是没见到人,把行李往床铺上一扔,算是占个地儿。

      据新生群所说慧园是江宁校区历史最悠久的寝室园区,看看内部条件,消息来源倒是挺可靠的。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被分成四小格的大衣橱,紧挨着衣橱的四张床铺以两两上下铺的结构拼在一起,床铺对面是一溜桌子,桌子靠着的墙上简单订了几块木板当做书架;洗漱间是相邻两个寝室共用的,独立的两个坑,独立的洗澡间,公共的洗手台;每四个寝室还共用一个活动室,其本质就是杂物间;走出门一不小心就被晾在走廊的衣服撩到头。

      没见着室友,我也没在寝室多待会儿就撒开脚丫子直奔市区。爸妈把我和行李往北门一扔就开车去了市里订好的酒店,我随便背了点随身行李站在北门等着红灯顺便研究手机里的百度地图。红灯显示还有18秒的时候,我身后的人群一阵耸动,随后我就被人浪推挤着迷迷糊糊过了马路。右手边走两步到了公交车站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传说中的南航北门“红灯18秒”。

      二、
      进城的道路是曲折的。乘168或180路公交车到安德门转地铁1号线到珠江路,一句话的路线说起来轻巧,耗时却不容小觑。等我从珠江路出地铁,家庭群显示一条“我们在狮王府吃乳鸽”,这可不是亲生的!

      第二天和爸妈一起逛了逛总统府、玄武湖、鸡鸣寺、夫子庙,一天的时间也差不多安排了。傍晚在晚晴楼吃着糕点看秦淮江面的舞蹈表演,耐不住家里领导的文艺心,泛了一回秦淮河小画舫。

      九号回学校体检,好说歹说爸妈才同意把我安全送到北门而不是一下绕城高速就把我扔在路边。这两天的唯一收获大概就是在地铁站办了张公交卡。

      三、
      新生似乎都挤在前两天体检,我在北门瞧了一眼发现排队的人流远不及七号从校医院一直排到教超的盛况。放下心来,脚步更是拖沓,一步一晃地回了寝室。慧园比起上次可是热闹多了,男性的味道在寝室大楼门前扑面而来。

      我正感慨着,突然从楼里走出来几个妹子抱着被子准备往栏杆上扔。大脑急速运转依旧不得其解。往后退一步拼命睁大眼睛看一眼寝室大楼的标志,不由开始思考三大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或许是在门前怔愣太多时,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同学你住哪?”我两眼放空地报了寝室号。耳边有人噗嗤一笑:“没错就是这里。我们楼下住了南医大委培的妹子。”

      我猛地侧头看向声音来源,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个世界太玄幻。

      我一路念叨着上楼进了寝室,正准备关门,感受到了一只手抵住门的作用力。门再次打开,人有些眼熟。

      “刚刚楼下那个。”他似乎听得见我心中的疑惑,“看你手上没行李,这个上铺是你吗?”

      “是我。我七号来的时候寝室里没人,就看见那边上铺铺了被子。”

      室友走到门边拧开电扇,倒上水拖了椅子坐,示意我也坐:“七号啊,估计那会儿我去接新生了。”

      我拖着凳子往电扇底下挪了挪:“接新生?”

      “嗯,学校有个学生组织叫青协,我在青协网站上报名作为新生‘小红帽’做一些新生引导的志愿活动。”室友喝口水,喉结一起一落,看得我下意识也吞了吞。

      这么说起来我似乎有点印象:“就学校里那些穿个红马甲戴个小红帽的?”

      他笑了:“嗯,衣服是有点热。不过我是跟车的,车上有空调。”我趴在椅背上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反应,室友补充一句:“从火车站到学校的班车。”

      噢~我装作懂了的样子,夸张地做了一个鸡蛋的嘴型,双脚点地椅子随着身体的摆动晃悠着。

      “你是坐火车来的吗?”

      我摇摇头,身子晃啊晃:“我是江苏本省人,家里开车来的。”

      室友一脸羡慕:“本省的就是方便。我山东的。”

      山……山东的?双脚一个急刹车,椅子以向前倾斜三十度的姿势凝固住。我看着室友纤细的身材白净的脸庞,虽然我是个轻度脸盲但并不影响我对外观的判断。为了不损伤他人的尊严,我抬起头,端正椅子,双脚踩实,小心翼翼地问对面:“常言道‘山东大汉’……大汉?”

      对面爽朗一笑,玉指一挥:“不像?外在都是浮云,里子是就行。”

      有一茬没一茬的唠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体检上。

      “不好意思啊我还得去体检,你不说我还给忘了。”我赶紧站起身来翻背包,打开手机进了新生群想找找关于体检的注意事项。看着满屏的“我在慧园欢迎你”“兄弟来慧园做客”,我只恨手机屏幕不够长,划不到尽头。

      “我也还没体检,一块儿吧。”室友把矿泉水瓶投进垃圾桶,校园卡和钥匙揣进兜里,在一个大牛皮信封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张纸,又拿出钱包翻出一张两寸照片。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之前领到的信封里抽出一张体检表,贴上我高中毕业出去野玩后没来得及理发就拍的证件照。

      “别笑了,我听见了。”我一脸无奈地看着笑倒在我肩膀上的室友,“很热啊!”三个字没蹦完自己也忍不住咧嘴笑出声来。证件照上的我不仅黑还泛着高原红,一头狂放不羁的长刘海遮耳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心这么大,刚接到通知就不顾形象跑到照相馆留下黑历史,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居然也不拦住我!对曾经不懂事的没有远见的自己生气。

      “走走走赶紧走。”我憋着一肚子气拖着笑成二级残废的室友走出寝室,还要留意身后这个笑成脑残的家伙会不会失智忘记随手关门。

      四、
      体检全程中室友如同一个人形导航领着摸不清头脑的我在各个科室窜来窜去。等体检表盖满章,室友抽出我仔细捧在手上端详的纸张交到了负责人手里。

      “别把我那张放在你的上面啊。”我被他推着往前走,扭着头,有些着急地拍打他的手。室友的双手非常坚决地禁锢住我的肩膀,快速推动我远离校医院。我有些不高兴:“那个人她看见我照片一直在笑。”

      “笑就笑嘛。多好,刚开学就在一个妹子面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想到刚刚的画面心中仍是忿忿:“可是她还拿给身边的人看,他们看完之后还抬头冲我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恼羞成怒,我抬起脚就冲他小腿一脚。室友不敢在怡园路上开怀大笑,转而在我身边装作在努力憋着,肩膀一抖一抖的,一阵之后还要来个大换气。我真担心这傻孩子会笑岔气。

      五、
      三食堂一楼是我大学生涯所涉足的第一家食堂。当我兴高采烈地端着餐盘迎接大学第一餐,把校园卡插进机子的时候,机子显示余额为0.00。第一时间,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排在我身后的室友,室友这回没能及时读取我的思想,我们俩在食堂阿姨面前大眼瞪小眼了许久,他在阿姨“现金的话去中间交钱取票”的大嗓门中回过神来。

      室友越过我把校园卡插上机子:“先刷我的吧。”

      我看着横亘在眼前的手臂仍存疑虑。室友一只手接过他自己的餐盘,一只手往我后脑勺招呼:“你刚到学校还没圈存?”

      圈存?什么是圈存?我反应过来之后,有些羞赧:“我们高中以前是直接从银行卡里划款的,低于十元就会自动划五十。”

      坐在对面大口吃着饭的室友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哼哼了两声,嚼了嚼,开口像个老头子似的:“你这小孩一看就没吃过苦。”

      “吃过啊,怎么没吃过。”被人看轻了有些不服气。

      他似乎是没听见,低头又把一大口饭划拉进嘴里。

      “双黄连太苦了,每次感冒都得吃。”话音刚落就听见对面急速的咳嗽声,我赶紧闷头吃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六、
      回寝室之后和另外两位室友接上了头,不多几句就聊熟了。我的下铺是海南人,跟我证件照上相近的肤色,一开口软糯的口音却惊艳众人。我悄悄问他平时吵架是什么语气,下铺试着说了一句,我扒拉着架子笑得整个人也软绵绵的。剩下那个是从浙江来的,一听浙江众人立马双眼放光,土豪!他试图熄灭掉三只哈士奇囧囧有神的目光,摆摆手:“我家不是开皮革厂的。”

      嘻嘻哈哈的就聊到了将近十一点,刚刚走马上任年纪最大的寝室长山东大爷发号施令:“明儿军训开幕,早点睡吧。”我们仨小喽啰非常听话地争先恐后地去洗澡。

      大爷拎住我的后衣领:“就两间浴室,凑什么热闹。”

      我挣扎着试图用自身体力逃脱:“可以先去占个位。”

      却不想大爷手一松,我一个踉跄,一只手臂似乎拦住我的肚子挡了一下。耳边传来大爷的声音:“顺便帮我也占一个。”

      南京九月实在是热,半夜被热醒,一摸凉席滚烫且沾满汗渍,我把它抱下床铺在地上,去洗澡间又冲了个冷水澡。

      七、
      十号开始军训,一直到月底,期间几乎无休。

      我们院的根据地在大西门一块,一抬头就能看见高耸入天的主楼。一个个方阵乍看去绿油油的一片,远看像白杨,近看是灌木。七八百号人,就两个排的女生,还成天躲在行政楼门口的阴凉地。教官估计只有拉歌这一种方法来娱乐大众,可南京的九月也忒热了,热得让人甚至懒得多眨一下眼睛。拉歌从来也没什么音准节奏的,把词吼出来,声大就行。倒是一个女生排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四个方位都被不同的男生排吼了,这才有一点娱乐效果。

      经常性的,也有一群有趣的小伙伴惹恼了有趣的教官,被强制性开展了一些诸如“抱树”的有趣活动,在我心中,他们都是为无聊军训生活带来乐趣的最可爱的人们。

      在嫉妒女生排的心境下过了两周,排长收到了重组方阵的任务。太阳底下晕沉沉的,我眯着眼看到几个穿着迷彩服黑着脸的教官带走了两三个人,支撑不住脑袋继续低下头,手指在水泥地上画圈圈。看着圈圈被手指的汗一滴一滴晕出深色,我不禁思绪万千。每天早上都会被可亲可敬的室友们连蒙带骗灌下一堆中暑药的我,果然还是逃不了老老实实军训的命运。

      老实说,突然被一股蛮力从地上拉起来我内心是十分抗拒的。

      “立正。”

      吓得我赶紧靠紧了脚后跟。

      “稍息。”

      右脚向右迈一步,手背到身后。

      “嗯,不错,这个也带上。”

      所以谁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稀里糊涂被带到国旗广场中央,稀里糊涂被要求走了个正步,稀里糊涂被安插进了另一个方阵,稀里糊涂手中被塞了根棍子。棍子?还是某把塑料扫把身体的一部分!我呆呆地看着握在手里的塑料棍子,斜着眼睛瞪了一眼熟悉的笑声声源,却见那位在第一排最右边笑个不停的大爷耍着手里一根木棍。我动脑筋判断了一下,应该是某把拖把的残骸。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持枪方阵的队员。没有分到棍子的,今天下去回宿舍找一找扫把或者拖把之类的可以代替枪的东西。明天早上,直接在这个地点列队,不用回以前的排。解散。”

      我突然开始分外想念我掐着手指度日的之前的两周,真的,我一点都不嫉妒女生排。

      八、
      告别凶残的军训,喜迎国庆长假,寝室召开临时紧急会议。我把右手举得老高,想吸引山东大爷的注意。

      “二子,你有什么想法。”大爷一把挥掉在他眼前晃啊晃的手,语气甚是敷衍。

      我抓住机会,站起身来,握起拳头:“明天去南博吧!俗话说得好,要了解一座城市就要走进这座城市的博物馆……”慷慨激昂的演讲挥洒到八分之一处被大爷无情打断。

      “行,就去南博。”一锤定音,众人四散。

      我杵在寝室中间努力消化方才蓬勃燃烧的激情。大爷拖着人字拖,肩膀上挂条毛巾,嘴里还咬着牙刷,经过的时候瞟了我一眼:“肿么了?”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果断拒绝行使这次送上门的言论自由权。

      九、
      假期,唯有坎坷才能印象深刻。

      “确定要走这么多路吗?我怎么之前看的说出了地铁口就能看到呢?”我扒住大爷的衣服问他。

      大爷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不是都跟着你下铺走么。”

      我小跑几步追上下铺:“把你的百度导航给我看一眼。”蓝色的路线拐来拐去拐到了……南京市博物馆!我喊住走在前面的几个,原地跺了跺脚:“南博不是南京市博物馆,是南京博物院!”

      一行人又走回张府园,去新街口转二号线到明故宫。看着车厢塞的满满的人,我犹豫着想要等下一班。不料被大爷一把拽进车厢,我一个没刹住撞到他手臂上。

      “不好意思。”我揉了揉他手臂上被撞到的地方。

      大爷握住杆子:“你站好。下一班人也多。”

      新街口就一站路,门一开,我们就被身后的人流给推了出来。大爷在人堆中有着明显的身高优势,我和他中间隔着两三个人,仰着脖子跟在他后面。大爷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仨有没有跟丢,不过这人流量也走不快。上上下下,总算是出了地铁。地铁口对面就是南航本部明故宫校区。一些路人拿着手机拍学校的大门。

      我瞅着路人们的架势,问大爷:“我们会搬到这边来吗?”

      大爷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吧。听说我们院这两年研究生和博士生都要搬到江宁去。”我大松一口气。

      折腾了一上午到南博已经是大中午了。用大爷的话说,我进了馆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拉着他们直奔民国馆。

      在民国馆逗留的小情侣特别多。我们四个单身狗越过情侣们拍照的重重阻碍,终于得以在吃的面前停下脚步。中午就随便垫垫肚子,逛完南博再吃顿好的。

      我负责占座等着三位爷,无聊就拿出手机看看新关注的南博公众号有什么推送。

      “待会儿一点非遗馆有个昆曲演出,好像还是很有名的一个剧团,你们要看吗?”我接过大爷递过来的紫米糕,放在旁边晾着。

      下铺和土豪不约而同摇起了脑袋,我转过头投给左手边大爷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想看?”

      我点头。

      “很想看?”

      我点点头。

      “你求我啊。”

      我作势要咬他,他一只手撑住我脑袋不让我靠近。

      最后大爷还是陪着我说是“提早感受退休生活”,在茶馆里嗑了一桌的瓜子和花生,喝完了一壶又续一壶的雨花茶,挤在一堆老年人当中甚为瞩目。演出中间我悄悄问他:“不看字幕的话你听得懂在唱什么吗?”

      他一脸生无可恋:“鸟语,简直是鸟语!”

      我捧着茶杯嘻嘻嘻地偷着乐,呷一口茶水,砸吧砸吧嘴,啊,真是完美的一天。

      十、
      外号从“二子”变成“儿子”的过程悄无声息。下铺和土豪唤我“小二”,也就那位山东大爷不知死活的非要叫我“儿子”或者“我的儿”。

      我真正意识到外号的转变,是大一上第一次班级团日活动组织去雨花台。105路公交司机出了名的彪悍,这么大个车能开出漂移的效果。我们整个班背贴胸胸贴背得站在一起,司机师傅一脚刹车,我们班为路人呈现完美的惯性力。我作好被挤成肉饼的心理准备,张开眼却发现自己被身后的大爷圈在怀里,他两手撑住我身前往后仰的同学的后背。等车停稳了,大爷看我还愣着神,居然用手揉了揉我的头毛,叫了声:“儿砸。”我装作一个不小心,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我知道自己是不擅长和人相处的,才会在有人愿意听我讲话的时候絮絮叨叨说一堆。

      平日里和下铺、土豪的日常交流仅限于“带个饭”“帮我签个到”“作业写了吗”“晚上不回来了”,他们俩都喜欢打游戏,开黑,连斗地主都要开黑,却依然打不赢。大爷也是个忙人,在院里和校级学生组织玩得风生水起。我在院会一个清闲部门挂个职,平时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该自习自习,该睡觉睡觉,一到周末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头栽进市区不明去向,公交卡一次性充了两百块钱,还跑去办了张南京市旅游年卡。一号线和二号线上的景点一个不落,常常临时兴起买张学生票坐十号线跑奥体去看球,听着满场舜天球迷的“傻逼换傻逼,越换越傻逼”,心情一片舒爽。偶尔山东大爷赏脸作陪,那一定是一起出去找好吃的。南京长江大桥附近一条街的龙虾,狮子桥的南京大牌档、鸡汁汤包、鸭血粉丝汤和梅花糕,明瓦廊巷的金味栗子,奥体附近的宽窄巷子,还有记不清地点的新疆菜、日料店、水货店、云南菜,当年还没有吃饭拍照定位的习惯。

      十一、
      跨年那天下午寝室里就没有人了,甚至整个楼层都听不见什么人声,大爷他们仨都交代过要通宵,让我不要留门。心头突然一阵说不上来的不舒坦,买张动车票就往南京南站赶。没带什么行李,和我一起在公交站台等车的都是成群结队的准备出门跨年的人。我等着有些心烦,跑到红绿灯那打了辆车。当天的票只有晚上九点以后的了,六点到南京南站,进安检,上到候车室二楼叫了份快餐,倚在栏杆上看着车站单方向只进不出的人流。吃完饭走到候车大厅找不到座,我背着包一圈圈地绕着大厅踱步。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听见广播通知,排到队伍最末,跟着队伍一点一点挪进站台。上车之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下了车,还是只有我。爸爸的工作性质漂浮不定,妈妈一心一意跟着爸爸到处飞,我也早就习惯了。高考那会儿妈妈对我表达了一丝歉疚,我早在小时候就知道撒娇和叛逆是无用功,到这把年纪,多余的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到家果然漆黑一片,我打开电闸,随手摁亮几盏灯,觉得有些晃眼,又摁灭了一两盏。往常在家,客厅的灯几乎不开,卧室开一盏,有需要时厨房开一盏,其他似乎都是应急用灯。爸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细心,每个月的物业费、水电费和宽带倒是都记得交,不至于我临时回家断水断电断网,不过食材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

      接到山东大爷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写着第二天的购物清单,好歹也是回家一趟,打算待满三天再回学校。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和大爷扯着喉咙的大嗓门。

      我下意识想点头,反应过来忙开口:“听得到。你那边好吵啊。”

      大爷讲话几乎靠吼:“我这边太吵了,听不清你说什么。小二,新年快乐!我晚上不回来了,你自己先睡吧。”说完电话就挂了,我一句“新年快乐”还挂在嘴边。

      我咧咧嘴,把手机扔在一边,不管,先睡觉。

      十二、
      新年的第一天睡到自然醒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捞过手机看一眼时间,看到屏幕吓了一跳。屏幕上显示大爷给我打了三十几个电话,下铺和土豪也打过来好几个,时间显示都是今天早上四点往后。我连忙解开锁给大爷回拨,没嘟两声电话就通了。

      “你去哪了?”我睡得有些迷糊,却隐约觉得大爷的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

      “我回家了。”我意识到了什么,补充几句解释了一下:“昨天晚上临时回来的,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听见一声吸气声,然后传来大爷疲惫的声音:“没事,就是凌晨回来没见到你人。你没事就行,我去睡了。”

      电话嘟嘟嘟响着,我觉着自己好像有点难过。有点委屈的那种难过。

      瞬间被一种做什么都没意思的心情卷席,我拿着昨天晚上写好的清单去超市,按部就班地往购物车里塞东西,拿的都是我平时用惯的几样,不往其他商品看一眼,也不想比较同类产品的成分、产地和价格。回到家拎着食材进厨房,拖个地,归置好各种物品,一看时间早就过了午饭的点,只能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等晚饭。

      手机铃声响起,我拿起来直接放到耳边:“你好,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我儿子。”

      我顿时有点囧,红着脸继续犯二:“哦,我就是。”说完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对方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没像往常一样继续占我便宜:“小二,我到你们家这边的火车站了,你说一下地址,我打车来找你。”

      我脑子是真不好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直观感受。手忙脚乱挂了电话,又微信给大爷一遍家庭住址,站起身张望着家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清扫的,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家务可以做。转到厨房看见一地的菜,我眼睛一亮有了目标。

      火车站离我家不远,开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我煮上饭一边瞄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就呼啦过钥匙往小区门口跑。到门口刚巧见着大爷的大长腿一脚跨出出租。我跑到他面前喘着气,等他拿上发票。

      领着大爷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开口说话,渐渐地我有些忐忑,不敢回头看大爷。开锁,进门,我们家关门的声音有点大,我还是被吓住了。大爷似乎也没料到我家关门如此惊天动地,直愣愣得看着我,我赶紧低头把找出来的拖鞋放在他跟前。大爷一动,我立马往外蹦字:“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告诉你们一声就私自回家,不应该到家之后不跟你们说一声,不该第二天睡得那么死……”

      大爷只是以我的头为支撑换了拖鞋,顺手揉了揉。

      大爷跟着我进了厨房,洗菜、切菜、倒油、炒菜、洗锅,一直到菜上桌了也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吃饭。

      “我至少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你让我躺会儿,等我醒来我们聊聊。”话说着他就在沙发上躺下睡着了。

      我给他拿了被子盖上,转身去洗碗。过了会儿,我拍拍大爷的脸让他去床上睡,半天没反应,想了想打开客厅的空调。

      早上带着早点回家,一不小心门又震天响,沙发上的大爷猛地坐起,视线不知道投向哪里扫了扫,往后倒下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大爷睡醒之后情绪不错,吃完早点跟在我身后四处晃悠。许是实在无聊,他戳戳我:“能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么?”

      我去书房把几本相册抱了出来。

      “你小时候眼睛就那么大啊。”听到大爷意味不明地赞叹,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眼,这几本相册我自己也是许久不曾翻阅过。

      大爷低头看看相片,抬头看看我。大爷的眼睛是细长型,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凶。我的眼睛从小就圆圆的,瞪人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大爷翻了翻,问我:“怎么都是些抱在手里趴在地上的照片?稍微大一点以后的呢?”

      “断奶之后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轮流带我,老人家平时不时兴拍照。”

      那天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中间时常有大段的沉默。

      但是我觉得很好。

      十三、
      回学校之后就是考试月,一门接着一门。大爷饭局数量骤减,寝室另外两个也暂时不渣游戏了。四个人每天朝八晚八地去自习室报道,每天烦恼 “早饭吃什么”“中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十四、
      过年存在的意义只剩下年三十的年夜饭和年初一的祭祖,回家路上爸爸问我寒假自己有安排吗,每年我的回答都是有,今年也不例外。

      我知道很突兀,也自认很失礼,可是我还是厚着脸皮去了山东。大爷接到我时我才知道他们一家是在老家过年的,距市里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一时不知说什么,大爷开着车安抚我:“没事,我在老家也正无聊着,正好你来了我也有点事情可以做。公历新年我去的你家,农历新年你来我家,礼尚往来嘛。”我真的很想纠正他成语不是这样乱用的。

      扑面而来的新年气氛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大爷带我一一问候几位长辈,几位长辈很是热情,只可惜说的话我总是听不大明白,说一句我就得向大爷求助翻译成普通话。大爷的爸妈以前都是事业单位的,后来因为怀了二胎辞职下海。他哥哥比他大四岁,刚工作不久。

      一高兴就喝酒喝上了头。我笑着被大爷拖进卧室,迷蒙着双眼,看他动作笑出声来。

      “小傻子这么高兴?”

      “嗯!”对后四个字给完反应才消化了前三个字,“我不是小傻子。”说完还是笑。

      “行,二傻子赶紧睡吧。”

      我努力想抽出压在被子里的手去打他,大爷把被子又压了压。我哼了哼觉得被子压得太紧了,又热又重,还没想好怎么反抗就进入了梦乡。

      十五、
      再开学,日子如旧。若非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大爷每次和我出门的时候都会背上相机。

      印象最深的是金陵四月,满城杨絮,我们走在颐和路上,一次次经过颐和路公馆、琅琊路小学,从满目春光走到月冷风凉。大爷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路灯下我的剪影,名为“对影成双”。

      十六、
      为迎接青奥会,S1终于在怡园兄弟们持之以恒的投诉中赶工完成。

      南航的青奥志愿者大多数都是开闭幕式观众服务志愿者,一部分飞行员负责充当吉祥物人偶(二胡卵子,又名猪腰子),还有一批去了酒店招待,个位数的大长腿高颜值妹子担当开幕式运动员入场的举牌引导。

      七月份我们就被召回学校进行理论培训,自带段子的江宁婆婆作为公安代表负责安全教育。之后就是场馆培训,背地点背座位区间,在奥体中心来来回回地跑。提早领了道具包,站在场馆前面的一个池子里,导演组每天组织培训。什么曲子对应什么动作,拿什么道具,一会儿荧光棒一会儿充气棒一会儿旗子一会儿绸缎,花头精挺多。

      再之后就进入到了白天人工装道具包,晚上进行带观众或不带观众彩排的阶段。彩排来来回回排了四五次,应了带队老师那句“你们虽然是面对观众看不到开幕式现场的,但是不用遗憾,节目你们一定会看到不想再看。”

      几次带观众彩排总会遇上一些突发状况,吵着要见总导演说是发现有非常明显的错误的,不按要求把瓶装饮料私自带入场馆且不听志愿者劝告把饮料一把扔在志愿者脚边最后见到江宁公安秒怂的,开幕式音乐一起小孩就哭一边的大妈随着节奏打孩子的,世间奇观,也算是见着几件。

      大爷是带队老师的助理,也是南航观服志愿者的负责人。每次他转到我们楼层,我都激动地难以言表,因为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负责分发当日的饭票水票以及通知吃饭。吃饭是一批一批轮换着吃,仿佛回到了小学时候拿着铁餐盘挨个经过,食堂阿姨机械化地往餐盘里盛上一勺。大爷每次都是和我一批吃,有时候会有多出来的饭票,他就去换点餐后小零食偷偷塞给我。做坏事总是一回生两回熟,有了那么几次我也练就了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

      开幕式当天没能如愿,几颗催雨弹估计把南京的雨都催在开幕式那晚下了。舞蹈演员摔得挺惨,也不知道央视播出的是哪一版。虽然全程面对着观众,但通过观众的反应大概也能估计到是哪个节目。除了扰乱现场指挥的激光笔和烧坏的一盏灯,开幕式几乎可以说没有出任何一点问题。

      那晚我们是整个场馆最后撤离的,瓢泼大雨,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一次性雨披挤在奥体门口等负责接送的公交车。公交车上写着不同学校的名字,我跟着人流一辆一辆找过去,后来干脆坐在路边等着。手机放在腰包里快要没有电了,我看着驶过的一辆辆载满人的车,一动也不想动。

      马路渐渐空旷,雨滴砸在脚边的小水洼里,在夏夜很舒畅。我被人一把拎起来塞进一辆公交车里,车门关,大爷抵在车门上喘着气。那一刻回到人间。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每辆车都是我把人赶上去的,我当然知道你还没走。”

      十七、
      三号线招募体验是我强拉着大爷一起报名的,新通了一条线意味着又多了个借口出门玩。在南京南站转三号线,下一站是我们一起去明发广场电影院看的致青春,在影片中见识到了南航本部的寝室;去卡子门逛宜家,每次都会吃冰淇淋;去夫子庙又多了一种方法;大行宫也能转二号线了;去珠江路逛3C直接在浮桥下;从鸡鸣寺地铁站出来五分钟就能看到樱花。我曾对大爷开玩笑说以后去鸡鸣寺求姻缘就方便多了,他睨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

      相较拥挤的一号线,大爷更不待见三号线,原因是在体验期大爷嚼着口香糖被工作人员当场给以“地铁上不能吃东西”的警告单。

      十八、
      陆陆续续S8投入运营,四号线也开通了,南京各地都散布着诸如摩拜、ofo之类的共享单车。我看着南京发布的微博消息很是感慨。四年间江那边我还没有去过,最靠近长江的一次是坐电梯上了南京长江大桥的观光台。

      一旁来做客的我们的同事兼同级同院不同专业的同学也在唏嘘:“唉,高小马也没了。金字塔换成了幸福蓝海不说,现在又要装修升级。川人川菜着了几次火总算是重新整改了。”不一会儿自个儿又高兴起来:“不过乐尚二期快开了,之后回去又多了个地方找吃的。”一到他家那位执飞,这位同志的正餐就赖上了我们。

      集吃货和活宝于一身的八卦精对于我和大爷非常好奇,一有空就卖萌求真相。我几次试图转移话题无果后,大爷开了口:“顺其自然,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如胶似漆,干柴烈火。”我扶额,越说越没谱了。

      八卦精满脸的不信。我很真诚地看着他,解释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但是等意识到的时候又觉得似乎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大爷在一边捏着我的手,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到五个字——你说的都对。

      十九、
      青奥闭幕那晚,场馆的大屏幕上播着属于我们南航志愿者的视频。我从楼上走到二楼,仰头看着一张张照片。眼尖地发现大爷出现了好几次,我在屏幕下面笑得肆无忌惮。

      一楼的场地上全是拍照的人,我在二楼看台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循声望去是大爷站在旗杆下冲我挥手。场地那么大,人那么多,隔得那么远,我压根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却明明白白看见他发亮的眼神,他在呼唤我。

      我马上往一楼通道跑去,在通道口和大爷迎面撞上,他一把拉过我,我们在后台一路狂奔。我们闯进一扇门,只剩一个换了装的二胡卵子坐在地上,人偶装摆在一旁。大爷走过去,二胡卵子默契地递过装备给大爷换上。换完装的大爷向我敞开怀抱,还不忘使唤吉祥物:“给我们拍张照。”

      我扑过去,大爷版二胡卵子搂紧我,我转过脸在二胡卵子脸上亲了一口。照片上留下压不住笑的我和对不准镜头的二胡卵子。

      很长时间过去,八卦精家那位还老拿这件事情嘲笑我和大爷,说他当时根本没眼看。

      我们那天依然是最后一批回学校的。北门门口,我看着公交车上的“停运”恢复成“768”,赶紧拿出手机拍照,却只拍到了车在转弯时模糊不清的红色字样。大爷拍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回头。

      “结束了。”我把手机锁屏,略有怅然。

      “没结束。”听见身边的人说。

      “没结束。”又听见一声。

      我有些想笑:“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吗?”大爷浑身洋溢着微笑,不出声。

      “嗯,没结束。”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最后一遍是我说的。

      二十、
      我和大爷依旧是室友,家里摆了好几个二胡卵子玩偶。到现在大爷都还在用着青奥会纪念品——二胡卵子优盘。

      于二零一七年三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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