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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鹤童第一百零一次找过来的时候,掌教新收的小徒弟已经兴高采烈的在回廊里打转了半个时辰。

      灵犀并不知道这是山精们同他开的玩笑,这些头上还顶着苗的小生灵聚在一起使坏,挤眉弄眼地看他傻乎乎地始终在这条走廊里来来回回。

      它们不知道他还是第一次走这样的走廊,觉得十分的新奇——长宁的大户人家,只要稍微讲究些的,都要把长廊分成阴阳,哪怕就隔着一道镶满了镂花窗的小墙,男子们从高了半阶的阳廊上走过,女眷便在他们身形移动间带来的光影变化里走过铺着中空石砖的另一侧。

      那些女子在他的记忆里端庄且静默地走过,仿佛这样,一墙之隔的男子们便能在这轻而空灵的足音里听见女德之美。

      灵犀第一百零一回跑跳过同一条走廊,白发白眉的鹤童立在走廊的尽头,向他招手。鹤童一个横眉怒目,拥挤在檐下看热闹的小山精们立刻嘻嘻哈哈地散了,幻象骤然如水散去。灵犀迈着小短腿跑到走廊尽头,惊喜地发现鹤童身后是大片的荷塘,如山水工笔一般被一道半月门框在其中。

      鹤童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新奇,带着他往外走,灵犀缀在鹤童后头东张西望,鹤童便带着这初来乍到的小弟子到处混个脸熟。

      “这是厨房。”

      鹤童推开一扇殿门,灵犀站在到他腰间的门槛后头往里看,数丈高的铜炉立在大殿中央,周身环绕着各色明火,白茫茫的蒸汽从雕成凶兽口鼻的缝隙里喷薄出来,很是壮观。

      灵犀不由非常惊叹,果然修仙之人派头非比寻常,连厨房也远比凡间壮观。

      鹤童道:“以后若是想学炼丹之道,可以来此间。”

      灵犀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等到了下一处,才明白他师父的四六不着调并非只在“不争馒头争口气”上——悬着“丹砂殿”三个大字的房内锅碗瓢盆俱全,灶间还有掩在灰烬堆里的木炭,明明灭灭地闪着红光。

      灵犀顶着一脑门官司回头望鹤童,鹤童轻咳一声:“掌门自有他的深意,小主人将来就懂了。”

      鹤童并不知道他牵引着的小孩儿内心十分愁苦——师父就算把名字改成明晃晃的“闻得到”,人家也要知道师父连厨房和丹炉房的味道都分不清,灵犀觉得十分惆怅,连修仙都不能救师父,简直非常的无望。

      这样的惆怅一直到了晚间,鹤童临走前叮嘱他:“本门没有什么规矩,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只要小主人推得开门。只有一条——”

      “吃饭不能吧唧嘴。”灵犀接道。

      这次轮到鹤童一脸茫然,摸着后脑勺走了,心想莫非这是掌门新订的规矩?然而掌门心海底针,一天三变,前一天还扬言要把山上所有的猫扔出去,后一天又十分甘心地给这个挠挠肚皮,那个捏捏脚垫子,便十分放心地走了。

      于是掌门的关门弟子、陶湛的小师弟,入门的第三天,便去了太岁头上动土。

      -

      灵犀想了又想,觉得譬如自己从前的哥哥弟弟们,最喜欢的就是漂亮的犀角弓,或是镶了宝石的小匕首,譬如一同乞讨的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卖糖人的收摊时没卖完的施舍,串在竹竿上的糖画颜色鲜艳,糖稀清甜——

      然而眼下他一样也没有,思来想去,只有一样东西是高门子弟与小乞儿们都喜欢的。

      于是灵犀做足了准备,上门去拜见那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师兄了,虽然师兄的表字尚且不得而知,古人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应当不欺妇孺。

      他磕磕绊绊地摸到了陶湛的院落里,自在峰大弟子的院落中空无一人。灵犀举目四顾,只有栽得十分整齐的花木与晾晒得十分整齐的书卷,在掠过刮过小院上空的山风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陶湛的书房同他的院落也是一脉相承的整齐,入目便是成列的书架与悬挂齐平的字画,且左右两侧对得齐齐整整,少年坐在书房中央的案后,这一片风雅无匹仿佛俱是他的衬托。

      灵犀敲了敲门,揣着怀里的小布包,有点艰难地翻过那个着实高了些的门槛,一路小跑到他师兄的案前,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师兄,一副亟待献宝又有些近“乡”情怯的神情,讨好道:“师兄,这个给你。”

      四处找不着人的鹤童终于壮着胆子进了陶湛的院落,一眼望见书房里的灵犀,快步走到他身后,将将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陶湛接过比他的书案高不了多少的小师弟递过来的礼物,揭开盖子,里头就传来一声清脆短促的鸣叫,一只浑身翠绿的促织悉悉索索地探出须须来,随即这虫蚁界的跳跃健将便纵身一跃,落在了陶湛往日不染尘埃的书案上,十分自来熟的爬了两步,歇在了刚刚收墨的笔架上。

      一旁的鹤童心惊胆战地看着陶湛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觉得今天山门上下的晚膳可能要多加一道童子肉。

      陶湛盯着那十分不把自己当外虫的促织半晌,冷笑一声,抬眼扫过幼童脸上尚且没有擦干净的泥痕,称得上是咬牙切齿地憋出几个字:“师弟有心了。”

      灵犀让他那十足尖锐的一眼看得一阵腿软,然而闻言马上抛弃了心肺,高高兴兴道:“我改日再捉一只,师兄一起斗蛐蛐么?”

      陶湛的脸色立刻像打翻了墨,鹤童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不防这位冰冻三尺乃是童子功的大弟子忽而展颜一笑,极其和善地弯下腰来,对上小师弟天真活泼的目光:“师弟年纪尚小,玩耍也是应当的,”少年顿了顿,才温良道:“只是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师弟虽然年幼,功课也不能落下了。”

      “功课”两个字仿佛晴天霹雳,把指甲缝里还藏着泥的小顽童劈了个焦黑,他立刻十分识相地表示不敢叨扰师兄,偷偷扯了扯鹤童的衣摆,隐晦地暗示风紧扯呼。

      鹤童已经从脚石化到了腰,心里十分的苦不堪言,只能垂着头装死。

      陶湛慢悠悠地问:“师弟今年多大了?”

      “可曾开蒙?”

      “可通音律?”

      “可曾学习锻体之术?”

      “可……”

      他不紧不慢地问,每说一句,灵犀的一颗天性向顽的童心就凉一分,等里里外外都凉透了,便看见他的师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眉眼修长,唇红齿白,一笑便色如春晓之花。

      “从今往后,每日辰时,我便在天外天恭候师弟了。”

      这拍错到老虎身上的马屁,拍得着实非常有成效。

      看来都是戳蚂蚁撒气的报应,灵犀麻木地想。

      -

      晚间灵犀又在闻道处闹了一遍,未果,被鹤童牵回去睡觉了。

      临走前幼童鼓着腮帮子怨忿道:“有师兄的地方,怎么能叫自在峰呢!”

      闻道深表赞同:“那明日起,便叫不自在峰?”

      师徒俩立刻结为同盟,一大一小捋着袖子要去给山门下刻着“自在峰”三个大字的石碑上添个“不”字,让路过丹砂殿的陶湛扫了一眼,顿时收声,端端正正地坐回去,目送陶湛与他身后一名眉目清俊的少女远去。

      少女像是有急事,只朝他们他们仓促地笑了笑,行了半个礼。

      “那是师姐吗?”灵犀问。

      “那是你师叔的弟子,”闻道说:“姓岑,芳名袖寒。”

      “袖寒?”灵犀重复了一遍。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闻道说:“你师姐的师父,也不是俗人呐。”

      “我还有师叔吗?多吗?”灵犀追问道,他更想问,如果还有旁的师叔,这些师叔还有没有多的弟子,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可以一起斗蛐蛐的——不要陶湛这样的。

      “为师这一辈,”闻道笑眯眯地回她,“门派里就只剩你师父这一根独苗了。”

      他的小徒弟对于“独苗”一词神色微妙,看上去十分想爬上来揪他的胡子,于是闻道挥了挥手,让鹤童带着孩子回去安歇,鹤童行了一礼,把赖着不愿意走的小童抱起来扛上肩头,走了。

      灵犀趴在鹤童的肩上,托着他的脸颊,软软地问:“我还有别的同门吗?”

      鹤童带着他穿过微凉的夜风,月色像水银一样淌遍了回廊上下与草木从中,轻轻的蝉鸣在这样的景致里让人心生出无数细小的悸动。

      鹤童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说:“自然是有的,明天小主人便可见到他们了。”

      灵犀充满希冀道:“有跟我同岁的吗?”

      “这个,”鹤童委婉道:“都是比小主人要大上一些的。”

      幼童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唉声叹气地放了手,仿佛自己是块真正的狗皮膏药,耷拉着挂在鹤童的肩头,过了片刻,轻轻地打起了小鼾。

      鹤童便放轻了声息,带着肩上的孩子踏着溶溶的月色,走过静默在满天星月之下的自在峰顶。

      灵犀睡得沉了,渐渐的松开了手心,一块小小的玉佩从他掌心滚落,腰间没了挂饰的闻道行走在截然相反的方向,只在玉佩坠地的瞬间似有所感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抬脚走了。

      那块小小的玉佩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在鹤童回头一望间迅速地滚进了倚着回廊栽的草木丛中,又轱辘轱辘地一路滚进了相邻的荷花池,“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中的锦鲤受到惊吓,顿时四散开去,这枚玉佩便无人问津地一路下沉,在澄澈的水间划过一道行迹,一直穿透了塘底堆积的云层,裹挟在无数雨滴里,被风与大地牵引着砸向□□在天幕下的长宁。

      温润的玉石在半空中烧成一团透亮的流火,一头扎向了皇城东侧的太庙,轰然一声巨响便将这座宏伟的建筑变成了夜空中最璀璨的烟火,无数着了火的木料、砖瓦在高温中爆裂飞溅开去,在夜幕下叫有幸望见这一场景致的人想起过年时才有的火树银花。

      在倾盆大雨里熊熊燃烧的太庙照亮了长宁的半边天空,大周皇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与画像俱在这一场天灾里尸骨无存,惊得早已歇在了温柔乡里的帝王将相都从高床软枕间弹坐起来,一把推开伴枕的温香软玉,纷纷手忙脚乱地大声召人。

      大火一夜未能扑熄。

      待到第二日,猎猎天火到底把整个太庙都烧了个精光,连同庙中直接从前朝抄来的上百余棵古柏一同烧成了黑炭。

      于是这一日,长宁终于停了风雨,天光悄悄扒开着云边含羞带怯地漏了个脸,身穿龙袍的帝王便在这一线金黄里朗声念诵了罪己诏。

      这声音被风吹散在缥缈的云层里,灵犀趴在鹤童的肩头吮了吮手指,做了个梦。

      梦见披帛簪花的妇人长长的裙摆拂过让檐下滴雨敲出了凹坑的青石板,扎着双髻的幼童们撒着欢跑过她身边,手腕脚踝上带着的银铃在跑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偶有束发的少年们走过,便扑过去,央他们给自己扎花灯与纸鸢。

      其中一个小小的女童跌跌撞撞,身形一个不稳便成了倒栽葱,看起来活像一颗栽在地里的小萝卜。一个少年伸手去扶她,那小小的孩子却蹲住了不肯起来,许久才仰起小脸。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脸上是东一道西一道的血痕,像是教人拿鞭子抽出的狠手,血肉都向外翻卷着,她像濒死的小兽,绝望又期冀地看过来,哀哀地叫道:“哥哥!”

      灵犀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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