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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appy Ending(上) ...

  •   【1987年】

      那一年,九岁的赵亦晨坐在母亲单车的后座,经过通往市立图书馆的大桥。
      母亲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微微晃动的身子替他挡去了迎面扑来的寒风。他紧紧抓着母亲的大衣,看到桥头跪着一个独眼的老人,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老人肩头披了一件满是补丁的军大衣,手里端着一只破铁碗,不住哆嗦的手五指乌青,就像他的脸,黑不溜秋,堆满皱纹、斑点和细细的血痕。眼泪从他还能睁开的那只眼里溢出来,爬过他的脸颊,滑进他的嘴角。
      跪在老人身旁的姑娘看上去和赵亦晨一般大。她只着了件破洞的单衣,瘦小的脸被煤灰抹得瞧不清面孔,赤/裸的手脚结着冻疮,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指缝肮脏,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尚且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紧闭着眼,嘴唇发青,小脑袋垂下来,脖子折成了一个怪异的模样。
      单车还在前行,赵亦晨的视线定在那个婴儿的脸上,忽然意识到,她的脖子被折断了。
      他怔愣了好一阵,直到母亲载着他骑过大桥,才慢慢回过神来。
      “妈妈,”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摆,赵亦晨叫她,“刚才那个小孩子怎么了?”
      回过头来瞧他一眼,母亲不再哼歌:“哪个小孩子?”
      “桥头那个。”他抬起一条胳膊指向桥头,“我看到她的脖子好像断了……”
      放下踩在脚踏板上的左脚,母亲两手扶着单车,扭过头朝他指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我们过去看看。”她这么小声告诉赵亦晨,接着便抬起车头调转了方向,又载他骑往来时的路。
      母亲踩着脚踏板,身子又轻微地摇摆起来。赵亦晨从她背后探出脑袋,在颠簸中仔细望着小姑娘越来越近的身影。她依然石像似的跪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被冻僵了身体。
      单车停在老人和小姑娘跟前,她一动不动,只有独眼的老人抬起了头。
      母亲却停好车,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问她:“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从单车后座跳下来,赵亦晨扶着车,见小姑娘呆呆地望着前方,半张着青紫干裂的小嘴,一声不吭。
      “我大孙女儿是个哑巴。”独眼的老人望过来,抹着眼泪插嘴,“爹妈都病死了。”
      那天母亲没有穿警服,兜里揣着手铐。赵亦晨见她将手伸进兜里,转头看了眼那独眼的老人,他便畏畏缩缩地敛起眉眼,噤了声。
      母亲又去看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这是你爷爷吗?”
      僵硬的胳膊动了动,小姑娘终于仰起了小脸。赵亦晨站在单车旁,看见她怀里吊着脑袋的婴儿也毫无生气地晃了晃头。襁褓敞开了一些,他发现她被折断的脖子边有几个青黑的印记。他记得母亲曾告诉过他,那是掐痕。
      而小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她仰头看向母亲,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里淌出眼泪。那咸涩的泪水卷起她脸上的煤污,让她哭成了花脸。
      她穿得那样少,跪在隆冬凛冽的寒风里,瘦骨嶙峋的身子抖成了筛糠。
      他想,她的眼泪或许也是冷的。
      母亲握住了她抱着孩子的手。
      “孩子啊,别怕。”赵亦晨盯着母亲的背影,听她用她最柔和的声音,温声细语地鼓励,“告诉阿姨,这是你爷爷吗?”
      小姑娘颤抖着,瑟缩着。眼泪淌个不停。
      赵亦晨呼出一口白气,突然觉得四周很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小姑娘怀里那具小小的身体不再有的声音。

      白气模糊了她们的身形。等到水汽散开,他便看到母亲从兜中掏出零钱,统统放进了老人端着的破碗里。然后她站起来,回到单车边,跨上了车。
      赵亦晨也重新爬上后座,抓紧母亲的大衣,感觉到母亲踢开支架,使劲踩起了脚踏板。
      回头往桥头望过去,他见小姑娘和独眼的老人仍然跪在原地,他没再问母亲任何问题。
      因为他知道,小姑娘最终点了头。

      母亲载着他越骑越远。他一直扭头望着那个方向,直至那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自此,也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1997年初春】

      南方城市的冬季很短。
      暖流从沿海地区汹涌而上,也带来了初春的回南天。
      第二个学期匆匆开始,不少学生已时不时出入附属于学院的律师事务所,替律师打杂、整理案卷。胡珈瑛便是其中一个。
      披着一身破旧军大衣的邋遢老人闯进律所时,她正在刘律师的办公室拖地。老人破门而入,嚷嚷着输了官司,一把将办公桌上的电话摔到一旁,抬手掀翻了桌子。恰好是清明假期,律所内没有律师上班,前台和后勤的姑娘都神色惶遽地聚在门前,没有人敢进屋帮忙。
      “抱歉李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现在刘律师……”
      “理解个屁!理解还能输了官司吗?!”老人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大叫,胳膊一挥便又扫下柜台上的奖章和花盆,“什么狗屁律师!说好了不会赔钱的,现在是怎样?!钱都赔光了!”
      花盆摔碎在胡珈瑛脚边,湿润的泥土撒了一地。
      她立在满室狼藉里,背脊僵直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平复住因紧张而紊乱的呼吸,嘴唇微掀,想要再说点什么。
      有人叩响了办公室敞开的门板。
      已到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着深色的警服,铜墙似的杵在门边,警帽底下是张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夹着一打资料,眸色深沉的眼睛隐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她的眼睛,面色从容而威严:“要不要帮忙?”
      或许是看清了他身上的警服,披着军大衣的老人没再怒气冲天地发火,只恶狠狠地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别过脸看向窗外。
      余光瞥见他不再动手,胡珈瑛悄悄松了口气,摇摇头对门边的年轻男人解释:“这位是我们的客户,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没关系。”
      “确定?”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清黑的眼仁。
      肯定地点头,她道谢:“谢谢。”
      对方颔首,口吻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张教授托我交代你一些事,我在外面等你忙完。”
      胡珈瑛一愣,而后了然。“好。”她说。

      等安抚好老人,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胡珈瑛把老人送到前台的沙发坐下,才又回到走廊,找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年轻男人。他身形笔直,不知何时摘下了警帽,把帽子随意夹到臂弯里,微仰着下巴审视最顶端的照片,脸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扭头朝她看过来,棕褐色的眼睛撞上她的视线。
      心头微微一跳,胡珈瑛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
      “您好。”她走上前,“请问张教授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上那打资料交给她:“一份资料。”
      伸手接过来,她抬起脸回他一个微笑:“谢谢你。”
      既是为他特地跑一趟,也是为刚才的解围。
      反手将帽子扣上头顶,他点头算作回应,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裤兜里:“你是张教授的学生?”
      胡珈瑛也点点头:“我叫胡珈瑛。”她注意到他警号里的字母X,“你是警校的学员。”
      对方翘了翘嘴角,从一开始便没有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赵亦晨。”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不等胡珈瑛回应,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珈瑛珈瑛……”在前台值班的女学生慌慌张张跑来,刹住脚步抱住胡珈瑛的胳膊,顾不上外人在场,只气喘吁吁地问她:“真、真的要带那个谁去食堂吃饭啊?”
      胡珈瑛看看她:“他不是说了要去食堂吃么?”
      “他穿成这样……”姑娘一脸为难。
      “都是客户,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停顿片刻,胡珈瑛叹口气,“要是你不想去,就我去吧。”
      姑娘这才笑逐颜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那辛苦你了,我留下来看着。”说完便生怕她反悔,转过身一溜烟窜进了刘律师的办公室。
      无奈地见她关上了门,胡珈瑛回头正要开口,便又冷不防同赵亦晨视线相撞。
      他依然静立原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
      不是恶意的探视,也不是怀疑的审视。他神色坦然,眸子里映出她背光的剪影,眼神平静而又专注。
      胡珈瑛面上一热,原是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突然没了头绪。
      最终只能张张嘴,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干巴巴地道别:“不好意思,我要先带客户去吃饭了。”
      赵亦晨抬手拉了拉帽檐,笑了:“回见。”

      低头和他擦肩离开,胡珈瑛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只感觉得到胸腔里如鼓的心跳。

      赵亦晨。她想。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1997年春末】

      第二天晚上,法政学院承办的讲座结束得很晚。
      胡珈瑛和同班的两个姑娘一道回宿舍,择了条小路,要穿过学校体育馆后头最大的体育场。五月中旬的天气,这座南方城市已经迎来第一波暑热。夜跑的人越来越多,安全起见,学校便打开了体育场的大灯,遥遥隔着也能望见一片敞亮。
      体育场一侧的篮球场却被砸坏了路灯,又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遮挡,夜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经过篮球场,胡珈瑛没再仔细去听两个姑娘热烈的讨论,只静下来留意四周,注意到球场一角一个徘徊的人影。
      似乎是听见了姑娘们的声音,那个人摇晃一下,好像正朝她们走过来。
      已经能远远听到体育场那头的嘈杂人声,胡珈瑛收回视线,压低嗓门提醒身旁的两人:“我们走快点吧,这里没灯,不安全。”
      踩着凉鞋的姑娘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前面就是操场了,大灯开着的,没事吧?”
      胡珈瑛没来得及开口解释,那阵急乱的脚步便忽而靠近了。
      男人的脸曝露在树影间投下的光斑里,三四十岁的年纪,胡子拉碴,佝偻着背,单穿了件长长的风衣。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停在她们跟前,满脸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不等她们反应,霍地揭开了自己的衣衫:“小姑娘,看!”
      借着灯光,她猝不及防瞧清了他风衣底下一/丝/不/挂的身体,还有丑陋的生殖器。
      “啊!”
      耳侧响起两个姑娘惊恐的尖叫,她从怔忪中反应过来,下意识伸出胳膊将她们挡到身后,一手摸进斜挎的小包里,攥紧随身带着的折叠水果刀。
      男人神经兮兮地笑着,又冲她们走近一步:“陪我玩会儿吧?好不好?”
      脑仁一紧,胡珈瑛掏出水果刀指向他:“走开!”
      余光恰好瞥见几个人正从通往体育场的小铁门走进来,她护着两个姑娘后退半步,接着便放开嗓子大喊:“有流氓!抓流氓!”
      那几个身影一顿,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猛然冲上前就将那毫无防备的男人撂倒在地,踩着他的背拽过他的胳膊狠狠一拉,在他痛呼的那一秒反剪他的双手,右膝往前顶,压得他狼狈地趴在水泥地上,没法再抬起头来。
      其余几人也赶忙跑到他们身边,帮着把那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押起身。
      “只穿了一层衣服!”注意到的人骂骂咧咧地嚷嚷起来。
      有人听了便忍不住踹了脚中年男人的屁股:“啧,大晚上不回家睡觉跑出来耍流氓!”
      听嗓音都像年轻男人,胡珈瑛拦着身后还在哆嗦的两个姑娘,没有轻易上前。首先冲上来帮忙的那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瞧不清脸孔。他好像望向了她,顿了顿,忽然出声:“胡珈瑛。”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有些耳熟。
      “怎么,赵亦晨,有认识的?”踢人的青年走到他身旁,“姑娘几个没事吧?”
      赵亦晨几个字钻进耳朵里,她记起那天穿着警服的高高壮壮的身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刚要说点什么,小腹强烈的坠痛突然就清晰地漫上大脑——胡珈瑛哆嗦一下,两条腿也被那突突直跳的痛感抽空了力气,身子脱了线似的往下滑。
      所幸两个姑娘眼疾手快扶住她,架住她的胳膊没让她摔倒:“欸!珈瑛!”
      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她捂住肚子低下头,咬了咬牙根,脸色惨白。
      赵亦晨三两步赶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扫了眼她捂着肚子的手,尔后视线就转向她的眼睛:“肚子痛?”
      忍着痛点点头,胡珈瑛一时间说不出话。
      “赶紧送医院……”和赵亦晨同行的青年于是要上前扶她,却被赵亦晨一条胳膊不轻不重地挡开。她愣了愣,还没顾得上反应,便被他拉着手臂绕过肩头,弯身托起腿轻而易举地背到了背上。
      “我送就行。”他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们先把几个姑娘送回去,晚上黑,别又碰上混子。”
      “行。”押着中年男人的青年应了声,手上使劲,把他拧得呻/吟起来,“再把这流氓送去保卫处。”
      赵亦晨颔首,背着胡珈瑛转身就走。
      两个姑娘不放心,小跑着追上来拉住她:“珈瑛没事吧……”
      他脚步因而停下来,让她喘了口气,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小声问他:“那都是你同学?”
      侧过脸来看她一眼,赵亦晨的耳朵蹭过她的脸颊,呼吸近了些,声音像是贴着她的脸响起来,沉稳而有力:“都是警校生,放心。”
      小腹还阵阵作痛,她的脸却热了。只能转开脸去瞧两个同伴:“你们回去吧……没事。”

      校医院在学校的东南角,从体育场过去得横穿半个学校。
      赵亦晨一路疾步而行,却始终没跑起来,只生怕颠着胡珈瑛似的,脚步又快又稳,额头上没一会儿便冒出了汗。他穿的警校的长裤,上身一件薄薄的黑色背心,宽厚的肩膀汗津津地挨着她的胳膊。她伏在他背上,感觉到他肩胛结实的肌肉抵在她胸口,随着呼吸一紧一松地起伏。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绷紧身体闭上眼,脚趾禁不住蜷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恐惧。
      “胡珈瑛,”耳边忽地响起他的声音,“你们学校的医院在哪儿?”
      胡珈瑛一愣:“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赵亦晨答得平平淡淡,理直气壮,“刚才光顾着不让他俩碰你了。”
      一句话堵得她心头一跳,埋脸默默不作声。
      下一秒他却笑了。轻微的震颤从胸膛传到脖颈,顺着颈侧跳动的脉搏,痒痒地传进她耳中。
      “逗你的,”他说,“上回来过,知道在哪儿。”
      然后他又侧了脸,耳垂擦过她的唇角,顿了下,才问:“还痛不痛?”
      往后缩了缩脑袋,胡珈瑛垂下眼帘:“没刚才那么痛了。”
      他转回脸点头,揽紧她的腿,脚下的步子快了些:“忍忍,很快。”
      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她脑子里拉紧的那根弦松了松,紧蜷的脚趾慢慢展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把橙亮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她盯着那团黑影,一会儿走在光里,一会儿闯进黑暗。
      她合上眼,清醒着,终于不再害怕。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正嗑着瓜子,乍一瞧人高马大的赵亦晨背着胡珈瑛冲进来,手一抖,瓜子便撒在铺了玻璃隔板的桌上。她急急忙忙站起身,以为又是打架斗殴,赶紧上前帮他把胡珈瑛扶上椅子,粗略扫过一眼她苍白的脸:“怎么回事?”
      知道赵亦晨还站在一旁,胡珈瑛捂着小腹埋低了脸,只细声说:“例假,疼得厉害。”
      他身形一顿,兴许也自觉尴尬,略略侧过了身去,却没有离开。
      医生了然,整个人放松下来,坐回桌前,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新病历:“带病历了没?”
      胡珈瑛脸热,肚子钝痛不止,干脆没把头抬起来,摇了摇脑袋。
      医生抓起笔。
      “名字?”
      “胡珈瑛。”
      “多大了?”
      “十九,大一。”
      “以前也会疼吗?”
      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应一声:“会。”
      抬眼瞥了眼站在她身后的赵亦晨,医生继续问:“有没有性生活?”
      呼吸停滞一瞬,胡珈瑛总算抬起脸,面无血色地迟疑片刻,才摇头:“没有。”
      对方误解了她的反应,再瞧一眼赵亦晨,视线落回她脸上:“确定没有?”
      这回明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胡珈瑛明白过来,没有血色的脸顿时充了血似的红到耳根。她张了张嘴,只憋出干巴巴的三个字:“真没有。”
      分明感到窘迫,脱口的语气却不自觉带了点儿委屈和娇嗔。
      背后有声低低的笑。气音,很轻,但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绞紧手指,脸热得发烫,没再把头埋下去。

      医生给她开了止痛药。胡珈瑛就着温水吞下药片,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休息。
      长廊空荡安静,壁钟的时针挨向数字十,只剩急诊室和输液室还亮着灯。她捧着热水呆坐了一会儿,等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才扭头看向那里。是赵亦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刚从外头买来的热水袋,踱到她跟前递给她:“有没有好些?”
      她颔首接过热水袋:“歇会儿就行了。”停顿一下,又不疾不徐地补充,“刚刚主要是吓的。”
      “我也吓到了。”他随意坐到她身旁,笔直的背挨上座椅冰凉的靠背,微微伸直了长腿,十指交叠的两手搁在膝前,“又瘦又小一个姑娘,居然挡在最前面。”
      像是调侃的话,却口吻严肃,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把鼓鼓囊囊的热水袋压在肚子前面,胡珈瑛想了想:“她们太怕了。”
      “你不怕?”
      “没她们那么怕吧。”
      赵亦晨沉默了几秒,在开腔时,声音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都是姑娘,肉长的,没什么谁不怕就该挡前面的道理。”
      胡珈瑛转头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转过脸,面色平静地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怎么了?”
      她从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便错开了目光,望向墙脚的一点:“今天招警考试?”
      他还看着她的脸,点了下脑袋:“你们学校设了个考点。”
      “你已经毕业了?”
      “还没。跟你一样,下学期大二。”视线终于转向正前方,他抬手,想要拉一拉帽檐,食指却扑了个空。意识到自己今天没有戴警帽,他放下手,拢进裤兜,“今天就是过来看看招警考试的情况。”
      冰凉的手心被热水袋焐热,胡珈瑛注视着墙脚,点了点头。
      “今天谢谢你。”半晌,她说,“你早点回去吧,我坐会儿就走。”
      赵亦晨摇头。
      “我送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一声不吭地背着她,直到停在她们宿舍楼底下,才转身背对着台阶将她放下来。
      “下次别再一个人挡在前面。”重新面向她的时候,他双手又插进兜里,面上从容而严肃,“不过最好不要有下次。”
      胡珈瑛低着头,捋了捋衣角:“嗯。”
      “你怕我?”头顶响起他突兀的问题。
      她抬头瞪大眼同他对视,一时不知所措:“没有啊……”
      “那你紧张什么?”赵亦晨面无表情,两眼一眨不眨地直视她的眼睛,“脸都红了。”
      脸上再度一热,胡珈瑛翕张一下嘴,愣了半天也辩不出一个字。
      好在他很快又一笑,眼仁底下压着路灯投下的光:“开个玩笑。就想让你看看我而已。”
      那心跳如鼓的感觉回到胸腔里,她垂眼,什么都不说,把手里的热水袋抵到他跟前。片刻,他没吭声,也没动作。最终只把它推回来,嗓音沉稳如旧:“拿回去,早点休息。”
      不再推拒,胡珈瑛点头,思忖一会儿,还是抬眼看他:“回去注意安全。”
      简单一句嘱咐,他听了一愣,随即竟翘起嘴角,再一次冲她笑了:“好。”

      那一晚,胡珈瑛梦到了胡凤娟。
      她替她熏了艾条,躺在她身旁,一面念佛经,一面轻拍她的背。
      满室的艾香里,胡珈瑛闭上眼,沉沉陷入梦乡。

      【1997年初夏】

      胡珈瑛和赵亦晨第三次见面,是在篮球场上。
      那天全市大学生篮球联赛开始决赛,学校组织学生观赛助威,胡珈瑛便跟着同班的姑娘一起坐上了观众席。她们到得早,球场上只有警校的球员在进行赛前练习。她无意抬眼,忽然就看到了他。
      穿着松松垮垮的球服,一边运球一边控场。他始终维持着微压上身的姿势,浑身每一寸肌肉都没有松懈,却又一如他脸上沉稳而平静的表情,自始至终有条不紊,时不时抬起胳膊或是抛给队友一个眼神,冷静地指挥攻防。
      不到开场,赵亦晨已经大汗淋漓。只那双深邃的眼睛,眼神依然清醒如初。
      胡珈瑛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并没有发现。他专注于练习赛,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力到观众席上,不笑,甚至时常会因队员配合不佳而皱起眉头。
      她想,他果然是不爱笑的。

      练习赛结束的时候,赵亦晨走回场边,一手扯起领口抹了把满脸的汗水,一手捞起休息椅上的水瓶,仰头给自己灌了大半瓶水,而后又将剩下的水淋上脑袋,甩了甩头。
      胡珈瑛坐在观众席的第七排,原以为他不会注意到她,却没想到他转身要回球场的瞬间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皮朝她坐的方向看过来。距离太远,她甚至不能确定他看的是不是她。可她还是对他笑了笑。下意识的,没有过多的思考,也不抱得到回应的期待。
      远远看见他望着这个方向直直地瞧了会儿,面无表情,不见反应。
      然后,他放下水瓶,转身背对观众席,侧过脸来,曲起食指抬手,做了个拉帽檐的动作,笑了。
      赛场人声鼎沸,那一刻胡珈瑛却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个暑假,赵亦晨只身找去了胡珈瑛读的那所大学。
      大学东门外有间律师事务所,附属于学校法政学院,给校内的学生提供实习场所。胡珈瑛刚念大二,时常会往律所跑,打打杂,替律师整理案卷。那天轮到她值日打扫,事务所已经关了门,玻璃门内只有她弯着腰扫地,一手扫帚一手撮箕,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黑色长裙的裙摆下边露出半截小腿,白衬衫的袖口套着袖套。
      赵亦晨远远瞧着她,发觉她喜欢穿黑白灰三色的衣服,不像其他姑娘赶着时髦穿得艳丽。但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不动的时候沉静,活动起来沉稳,一点儿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活泼的特质,却也讨人喜欢。
      他叩响玻璃门,胡珈瑛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愣。
      “欸,是你啊?”她放下撮箕,把扫帚靠墙搁好,擦了擦手走上前来给他开了门,“你来找律师吗?都已经下班了。”
      “我来找你。”赵亦晨没有进门,只站在原地,好平视她的眼睛。她个头比较小,而他又高又结实,铁铸的墙似的立在那儿,要是不借着台阶的高度减少两人的身高差,怕是会给她太多的压迫感。
      胡珈瑛还扶着玻璃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和你处对象。”他说。
      然后他看到她红了耳朵,眼底的慌乱转瞬即逝。她侧开身对他说:“你先进来。”
      赵亦晨控制住已经快要浮上嘴角的笑意,点点头走了进去。胡珈瑛飞快地关上玻璃门,转过身来拿背紧挨着它,好像要借那冰冰凉凉的感觉醒醒神:“你跟我开玩笑吧?”
      赵亦晨正对上她的视线,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没开玩笑,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你都还不了解我,怎么就知道你会中意我了。”她回嘴,一双黑眼睛眨啊眨,眼里有水光似的亮。
      “只有三次,也看得出来你的人品。”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赵亦晨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看着她的眼睛,几乎都要看清她眼里的自己,“而且我知道你学习好,爱看书,喜欢骑单车,早上会绕着操场散步,边走边背英语单词。”
      “知道的还不少。”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搜集情报。”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吗?”
      “害臊,从看到你开始我就害臊。”
      “我没看出来。”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控制情绪。”
      胡珈瑛笑了。他觉得她笑起来最漂亮,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比不上她。
      “你这么想做警察啊?”她问他。
      “对。”
      “为什么?”
      “我妈是警察,我爸不是。我妈没有我爸富有,但她一辈子都比我爸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她还在笑,但笑容里的意味不一样了。那时候赵亦晨感觉得到,她看他的眼神是柔的,柔得像水,海水。
      “那我考考你。”她走过他身边,从事务所前台后头拎出一袋水果。塑料袋哗啦啦地响,她拿出一颗芒果,抬起脸对他说:“我想吃芒果,你帮我去洗洗吧。”
      这考题出得怪,赵亦晨接过芒果想了想,转身走出了律所。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芒果回来,已经把它去了皮切片,盛在不知哪儿弄来的盘子里。
      胡珈瑛好奇地瞧了瞧盘子里的芒果片:“为什么把皮剥了?”
      “我不确定你对芒果过不过敏,不过只要去了皮,过敏的人也能吃。”
      赵亦晨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完,便见她又一次笑了。这一笑很短暂,她只是弯了眉眼,嘴角略微上翘,紧接着就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过盘子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了解你,你也不够了解我。你倒是有胆量,敢直接过来跟我说想和我处对象。”
      他也算是把处变不惊的本事发挥了出来:“我知道你会答应。”
      “这么有自信?”
      “你不常笑,但我们见过三次,你冲我笑了两次。”终于不再克制嘴边的笑意,赵亦晨两手插兜里,直勾勾瞧着她,语气变得愉快而又肯定,“刚才你又笑了两次。这证明你也中意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像个警察,倒挺像流氓。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高兴。
      所幸高兴的不单只是他。胡珈瑛也弯了眼笑。
      她说:“是,我也中意你。”
      赵亦晨见过很多种眼睛,有的眼睛是天生会笑的,有的眼睛是不爱笑的。胡珈瑛的眼漆黑,深邃,但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她那双眼睛是不常笑的眼睛。
      可她喜欢对他笑,笑起来眼里有亮光。
      就像破晓时分,要是没有前头的黑夜,日出便带不来后头的光明。

      【1997年冬】

      十二月中旬,南方的冬季迟迟而来。
      大二的期末考在月底,胡珈瑛已经没有晚课。她夜里洗完澡回到寝室,便撞见李玲欢她们嘻嘻哈哈的地回来,隔着一条走廊遥遥喊道:“珈瑛,赵亦晨在楼下!隔三差五来找你,感情挺好呀!”
      脸上一臊,胡珈瑛端着盆闷不作声地钻进寝室,换好衣服,披上外套出门。
      入夜以后起了风,她下楼匆忙,穿得少,刚走出宿舍楼就被寒风扑了个哆嗦。赵亦晨站在台阶下等她,抬头见她已经出来,便上前将她拽到避风的地方,脱下身上的厚袄子给她披上。
      胡珈瑛个子又瘦又小,大半个人被裹进他暖烘烘的袄子里,一时不知道动作,只眨巴眨巴眼看他,嘴里呵出一点白气。
      “也不多穿点。”赵亦晨语气冷硬,皱着眉头帮她扣紧扣子,又去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很烫,手掌宽厚,指头修长,轻易就把她一双瘦小的手攥到掌心,不客气地搓热。
      她也没被他训人似的语气唬到:“天都这么冷了,还整天过来。”
      抬眼对上她漆黑的眼,他一翘嘴角,像是被她气笑了:“我俩处对象,你不去找我,我还不能来看你啊?”接着不等她反驳,握住她的左手带她走下台阶,“行了,另一只手塞兜里。去操场走几圈,我跟你说会儿话。”
      本想说点什么,胡珈瑛却没有开口。她跟在他身旁,慢慢舒展五指,同他十指相扣。

      他说要跟她说会儿话,其实话却不多。
      年轻的情侣大多爱在隐蔽的树林和小路独处,赵亦晨却从不带胡珈瑛去那些地方。她跟着他,通常只走在操场的跑道上。
      宽敞,明亮。不用担心危险,也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初冬的夜里少有人夜跑,冷风拉扯着冬季树木不落的枝叶,树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挣扎呜咽。零星几个跑步的身影扣紧帽子,试图在避风的拐角打羽毛球的人四处捡球。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谁也没说话。
      走到第七圈,赵亦晨忽而捏了捏她的手。
      胡珈瑛侧过脸看他,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瞧青黑的夜空:“启明星。”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只望见一颗星星,在远处那排梧桐摇曳的树影中时隐时现。
      “你还认得星星。”
      “只认得这颗。”他口吻平静,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以前我姐老说,妈死了会变成这颗最亮的星星。我倒从没信过。”
      头一回听到他提起自己的母亲,胡珈瑛一愣,随即平复下来。她仍然握着他的手,没有扭过头看他,也没有安慰。静默片刻,她只说:“我们农村有种说法,说人死了以后,瞳孔里会留下一个人影,是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赵亦晨笑笑:“这就是胡扯了,都没有科学依据。”
      缓缓颔首,胡珈瑛并不反驳。
      “我也不信。”她说,“但是有时候又会觉得,如果是真的,那也挺好。”
      他沉默下来,许久,笑了声,松开她的手,紧紧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走回宿舍楼底时,胡珈瑛脱下他的袄子还给他:“下次我去你学校吧,还没去过。”
      “哪能真让你去。”赵亦晨轻车熟路地将胳膊拢进袖管,随手拉上拉链,“到时候你去了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还得送你。”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便没再坚持。
      “你们也快考试了,这段时间就别老往我这里跑。”走上一级台阶,她替他翻出夹在颈侧的领口,“每天早上还要早训,来回跑这一趟太累了。”
      “行,都听你的。”他低下头,捏着衣摆扣上最底下的扣子,“寒假回不回家?”
      捏着他的领口一顿,胡珈瑛半垂眼帘:“回。回去过年。”
      赵亦晨抬起眼睛:“真回去?”
      她垂着脸,没有正视他。
      “不回了。”双手从领口撤下来,她转而给他扣好第一颗扣子,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家里没人,我正好留在这里,过年打工还能多挣点钱。”
      顺势捉住她的手,他揉了把她的头发。
      “那就跟我回家。”她听到他说,“我已经跟我姐说好了。”
      胡珈瑛仰起脸,撞上他的视线。他平静地注视着她,一如他当初在球场上的模样,清醒而又专注。
      一旁的路灯将灯光打上他们的头顶。飞蛾扑扇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
      她记得胡凤娟说过,光是蛾在夜里唯一的方向。
      如果不曾穿过黑夜,便不会义无反顾地扑向光源。

      胡珈瑛合眼,感觉自己点了点头。
      “好。”

      【1998年】

      一月,胡珈瑛跟着赵亦晨回家过春节。
      赵亦清给他们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手脏,赶忙缩回来贴着裙摆胡乱抹了两下,而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
      中午胡珈瑛坚持要帮着做饭,赵亦清慌了手脚,最后还是赵亦晨将她打发到客厅接着打扫卫生,才总算消停。
      厨房里剩下他和胡珈瑛,一个择菜,一个拿着不锈钢盆洗排骨。
      她掐下菜叶上的虫眼,听着客厅里打扫的动静,回头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赵亦晨:“你也不去帮忙。”
      “都扫了好几遍了,平时根本没这么干净。”他手里抓洗排骨,翘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来,才反反复复打扫。”
      想到屋子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胡珈瑛垂了脑袋,一时也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姐会是比较精干强势的样子。”
      将盆里的肉扣进漏盆,他端着它沥干水,轻描淡写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后来破产,跳楼自杀。”指甲掐进青翠的菜叶里,她顿了下,没去看他,只听到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我姐住过来,卖了原先的房子,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当所长,就是为了多腾出时间照顾我们。我十一岁的时候,妈也出车祸殉职了,剩下我跟我姐。为了供我读书,我姐没上大学,读完高中就去帮别人看店。她看着柔弱,经常哭哭啼啼的,实际上很坚强,什么事都熬过来了,还把我拉扯长大。”
      一声不响地听着,胡珈瑛打开水龙头。
      清水冲击盆中的菜叶,冰凉的水珠飞溅。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都只能听见水声。
      她拧紧开关,水声戛然而止。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对你也是一样的。”她说。
      漏盆内的水已经沥干,赵亦晨把排骨搁到手边,拿下墙钩上干净的毛巾,转头回她一笑。
      “等下烧碗排骨给你试试。”

      当天夜里,胡珈瑛同赵亦清一块儿睡主卧。
      翻出几本从前的相册,赵亦清打着灯给她看他们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着警服的母亲,衣着体面的父亲,还有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的女孩儿。后来多了母亲抱着新生婴儿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儿怀抱婴儿怯怯地冲着镜头笑的留念。
      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直到婴儿长成四五岁的男孩儿,照片里才渐渐再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赵亦清慢慢翻着相册,嘴边的笑容淡下来。
      “爸走的时候亦晨还小,没什么印象。”
      旧照片中的男孩儿时而戴着母亲的警帽坐在单车的后座,时而握着一把竹枪有模有样地摆出射击的姿势,像是在配合她的话,总是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着往后翻,“他从小就喜欢跟在妈屁股后头跑。妈去派出所,他也去。认识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当警察。八岁的时候啊,他还帮邻居家破过一个盗窃案。那阵子他就爱拿着妈给他做的竹枪,在这周围到处走,说是巡逻。”
      恰好有张男孩儿腰杆笔直地站在街头的照片,他绷紧了脸警惕地朝镜头看过来,裤腰的松紧带里头插着那把竹枪,还真有几分警察的威严。
      坐在赵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再向后翻看,春节时母亲带着一对儿女拍了的全家福,紧跟在后头的是赵亦清的毕业照。高高瘦瘦,长长的麻花辫绕过肩头搭在胸前,与前一张全家福里她初中的样子相比,要成熟许多。看上去像是高中毕业时的模样。照片按时间顺序收集,在此之后便是她年纪更大时的旧照。赵亦晨偶尔会出境,频率却越来越低,脸上也不见从前的神采飞扬。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姐姐身边,不论变得多高、多结实,都仅仅面色平静地望着镜头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见到的样子,沉稳,不出风头,鲜少流露出情绪。
      母亲的身影再未出现。
      这中间似乎有一两年的断层,没有照片记录,唯一的痕迹便是姐弟俩的眼神。
      “妈走了以后,亦晨再也没以前那么神气了。”赵亦清的叹息在胡珈瑛耳旁响起。
      胡珈瑛垂下眼睛,动了动轻扣在相册边缘的手,指尖摩挲旧照片里赵亦晨没有笑容的脸:“听说阿姨是车祸走的。”
      “他不太提这个事。”赵亦清慢慢点头,“那天他学校已经放假,我还在考试。一大早的,他就跟着妈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铺买包子。亦晨发现有扒手偷东西,于是就喊了妈。妈第一时间骑车追小偷,没想到经过十字路口,被车撞了。”
      顿了下,她叹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亦晨是亲眼看着妈死的。我听别人说,当时妈被车撞飞出去,甩开了好远。”
      脑海中闪过大巴车窗外颠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记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脸。
      身旁的赵亦清直直地望着窗户,好像已经陷入久远的回忆。
      “那以后有一两年的时间,亦晨都不怎么说话。他脾气变得很怪,闷闷的,还经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学,他都在市区到处跑,天都黑透了才回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当时不该喊妈,不然妈不会去追小偷,也不会死。”眼里渐渐蒙了层打转的泪水,她转头,隔着那模糊的水雾去瞧身边的人,声线里多出一丝哽咽,“但是你说这怎么能怪他呢?”
      胡珈瑛回过神,轻轻抓住她扶着相册的手。那是双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凤娟。
      蔡老的模样便缓缓淡去。
      “那个小偷……后来抓到了吗?”
      垂下脑袋抹去眼泪,赵亦清摇摇头:“至今没抓到。”
      东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好像回到了眼前。胡珈瑛还记得那孤孤单单的高压电塔,站在几叶红色的屋顶中间,架起电线,撑起天。她知道他去了那里,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读完了高中,就没再读大学,到工厂里打工供亦晨读书。”没发觉她的沉默,赵亦清抹干了眼泪,又捧着相册继续往后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敛了心思,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浑浑噩噩了。经常帮着我干活,打扫卫生,做饭……我要是生了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办。小小年纪,已经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翻到下一页,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轻吁一声,既像感慨,又像叹息。
      “这么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没听我的劝。”
      右上角的那张照片,像是赵亦晨考上警校那会儿拍的。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帽,身形笔直,眼睛隐在帽檐底下的阴影里,目光深沉锐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她明白了赵亦清的意思。
      “读警校,当警察。”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声音。
      略略颔首,赵亦清松开相册,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双粗糙的手。捧在手里,摸得到厚厚的茧。赵亦清低着眉默默地看着,张张嘴,又合上。
      “珈瑛啊……”良久,她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我们家出过警察,所以我知道当警察的家属,很难。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职,活着的时候家里人睡不了一天安稳觉,死了也要留遗憾,生前聚少离多。”掌心轻轻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赵亦清顿了好一会儿,每个字都又慢又轻,“亦晨学的是刑侦,将来的目标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她再次翕张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堵在了胸口。
      胡珈瑛等待许久,最终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赵姐。”

      第二天,赵亦清悄悄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刘志远家拜年。
      胡珈瑛上午帮着赵亦晨准备年夜饭,午后也没休息,坐在客厅的窗台边上,就着外头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来瞧见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几张红彤彤的窗花,翻来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里的花样:“这么复杂的花样你也会剪。”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没抬头,只翘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妈教我的。”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据说是祖宗留下的手艺。“那是熟能生巧。”赵亦晨又捡了两张别的花样仔细瞧,直到没兴趣了,才搁到一边,捏起她几缕头发把玩,“昨晚听到你跟我姐在屋里说了挺久的话,都聊什么了?”
      “赵姐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腾出一只手来,胡珈瑛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头发,身子调转一个方位侧向他,然后又接着低头剪窗花,“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想当警察,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想当刑警。”
      赵亦晨一笑:“我要是说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气?”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于是又替她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再靠向身后紧合的玻璃窗。
      “穷能犯罪,寻仇能犯罪,贪也能犯罪。”习惯性地伸直双腿,他两手十指交叠,随意搁在膝前,“被偷被抢的人穷了,就去偷去抢。被打被杀的人心里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杀。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着贪。一旦走错了路,赔上的就是小半辈子、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有的不仅葬送自己,还害了家人。”
      停下手里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视线撞上他转过来的眼睛。
      还是照片里的模样,深沉,平静。她记得他说过,她的眼睛不爱笑。其实他的也是。
      可他注视着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时球场上的笑不一样,少了点儿傲气,多了点儿水似的柔和。“刑警经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断这种的恶性循环。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说。
      胡珈瑛便记起他头一次提到母亲时的样子。她望着他,握着剪刀的右手动了动食指。片刻,她低下头,把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搁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空了的左手摊到膝头,她瞥了眼赵亦晨的手:“手拿过来。”
      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他把手递过去,被她捏着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滚过他的手腕,表面已经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见被反复把玩了不少年头。一颗颗串在一块儿,个头不小,掂在手里也有些分量。
      等给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着他的手,捻着其中一颗转了转:“这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赵亦晨听了便要摘下来:“那你不好好戴着……”
      “给你了你就戴着。”她不轻不重地拍开他的手,垂下眼睛,松开那颗被搓揉得温热的菩提子,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说我命里跟佛有缘,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沉默一会儿,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揽将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体,感觉到他干燥的嘴唇贴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又很重。她脸上一热,僵硬地被他圈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突然亲我干什么。”
      “想亲不就亲了。”赵亦晨稳稳抱着她,声音从她脑袋顶上传过来,呼吸扫过她耳后,“别紧张,珈瑛。”
      他察觉到她紧张,却也没松手。胡珈瑛愣了会儿,慢慢放松下来。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轻轻扶在他的手边。
      “我姐跟他对象,准备明年四月结婚。对方是个老师,文化人,工资不多,人老实,很疼我姐。两口子比较困难,买不起新房,所以结婚之后可能就要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姐把我拉扯长大,房子是她应得的。我是个男人,将来自己成家立业,自己负担。”她听见他告诉她,嗓音低沉,说得很慢,很稳,“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是想给你更多时间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让你稀里糊涂就跟了我。
      “警察工资少,头几年从基层做起,更辛苦。我没房,没车,没钱。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等将来进了刑警队,我还会没时间陪你,甚至这条命也不能给你。”
      声音顿下来,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但他没等太久。他收拢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轻不重地挨在她的耳边。“不过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会让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说,“可能不比别人的好,但我会尽我所能,把能给的都给你。”
      胡珈瑛望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没有吱声。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长春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她屏住呼吸试图逃走,最终却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后来胡义强把冒着热气的玉米给她,她将它捧在手里,焐热了手心。
      她知道什么是富有,也知道什么是贫穷。她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妈以前老跟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女人要记得,鸡是鸡,不是它有几斗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几碗剩饭。”微凉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着眼开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后悔。”
      身后的赵亦晨默了默,垂下脑袋,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听到他笑了。笑得很轻。

      【1999年】

      十月,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如期结束。
      胡珈瑛随着人潮走出考场,刚要抬头去找附近有没有同学的影子,便感觉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处茧子,她愣了下就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赵亦晨转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挤到她旁边的,身上穿的还是集训时的警裤和黑色短衫。见她望过来,他只把文具袋夹到胳肢窝里,腾出左手拉了拉头顶帽子的帽檐,再冲她一笑:“考得怎么样?”
      这年南方的夏天依旧走得慢,他们都穿的短袖,胳膊挨着胳膊,胡珈瑛也没推开他汗津津的手臂。她从兜里找出纸巾来,给他擦掉额角的汗:“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上午考第一场的时候。”赵亦晨接过她手里的纸巾,随手擦去另一边的汗水,“怕影响你,中午就没敢找你。”
      胡珈瑛笑笑,沉在脚底的疲累也褪去了一些。她牵紧他的手,轻吁一口气:“累死了。”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带她往人群外头走,“我送你回学校。晚上还有集训,不陪你吃晚饭了。”
      她听了抬头,记起现在已经快要五点半。
      “集训是几点?你要不先回去吧?还要绕到我们学校,太远了……”
      “来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单车边停下来,赵亦晨将文具袋递给她,熟练地蹲下身开了锁,然后跨上车,对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来。”
      知道他不爱多说,胡珈瑛便拿着文具袋,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等她抓住他腰边的衣服,他才蹬动脚踏板。考场设在一所技校,考试刚结束,几个大门来往的车多,赵亦晨带她抄近路,骑过一小段不大平坦的煤渣地,车子轻微地颠簸。胡珈瑛只得抱紧他的腰,听他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下个月。”她的声音也跟着单车的颠簸,有点儿颤,“我去金诚律师事务所。”
      “那不是正好在我们学校附近?特意挑的啊?”
      赵亦晨没回头,语气里却染上了笑,颤颤的,她听着也翘起嘴角。
      “学校安排的。”
      或许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他回了下头,一双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也瞧得出是含着笑的。
      车头不稳地拐了一下,他转回头稳住,扬高了嗓音:“到时候去找你吃饭。”
      从背后扶稳他的腰,胡珈瑛没慌,笑着点了点头:“嗯。”

      【2000年初夏】

      春节一过,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毕业典礼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个大早,搭公交车赶到警校时,不过早上七点。
      她候在校门口,时不时往里头望一眼,等赵亦晨过来接她。六月天气炎热,她穿的短袖长裙,料子轻薄,却还是没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车站离校门近,在她下车后又来了两班车,下来的大都是警校的学生家属。
      第三班车刹在车站前,几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门走过来。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大盖帽,西服款式,铁灰色的衬衫,银灰色的领带。身形各异,看上去却都精神抖擞。
      胡珈瑛远远地看到他们,不禁抿嘴淡笑。她还记得吴丽霞穿警服的样子。那会儿的警服还是军绿色的,不论款式颜色,都像极了军服。
      目光掠过其中一人的脸,胡珈瑛愣了愣。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警,勾着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瘦削的脸上咧嘴带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意。他正过脸来,捏着帽檐看向校门,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嘴边的笑霎时间定下来。
      两人相互对视,一时谁也没挪开眼。
      男警还在跟着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经过胡珈瑛身边,亦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一直看着她,笑容渐渐淡去,哪怕已经同她错身而过,还略略偏过脸,最后瞧了她一眼。
      可胡珈瑛没再看他。她收回视线,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停。有个脚步小跑着折返,飞快靠近了她。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头的时候,又从她身侧绕到她面前。
      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调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让自己的脸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冲她笑笑,明明低着头,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却映着青白的天光:“我们是不是认识?”
      胡珈瑛记起他上一回用这种表情对她说话的模样。
      “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那个时候他说,“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什么东西勾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胡珈瑛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赵亦晨已经走到她身边,五指深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相扣。他低头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头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点头道好:“师兄。”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这天赵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气热,他大约一路跑过来,不仅额头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满是细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觉到了,下意识又往斜挎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条干毛巾,要给他擦汗。
      男警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赵亦晨那里,笑着问他:“女朋友?”
      赵亦晨回他浅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胡珈瑛?”
      “对。”
      拽出毛巾的手顿了下,胡珈瑛低着脑袋,没有吱声。
      “那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男警不再打量她,只不轻不重地捶一下赵亦晨的肩,“加油。”
      他点头,男警便没有再逗留,简单同他们道别,提步跑向他走远的同伴。
      紧了紧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赵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们。”
      胡珈瑛看他一眼,也没回头去瞧那个离开的人,由他牵着往前走,抽出毛巾,替他擦掉手心里的汗:“刚刚那是谁啊?”
      “万宇良,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在缉毒队。”
      “哦。”把毛巾对叠,她将干净的一面朝上递给赵亦晨,让他自己擦头上的汗。
      接过毛巾,他像是被她不咸不淡的回应逗笑了,胳膊轻轻撞她一下,抓着毛巾的手指了指胸口的徽章:“你男人也是优秀毕业生,没必要惦记他们上一届老的。”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绪也散了大半。
      她抬手给他理了理这边的衣领:“赵姐今天也把阿磊抱过来?”
      “来。”赵亦晨颔首,胡乱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找好了住的地方,等毕业典礼完了就带你去看看。”顿了顿,又再度牵住她的手,“明天白天我们去趟民政局,把证领了。”
      另一只手抚平了他的领口,胡珈瑛听出他语气里的笑,也不自觉一笑:“好。”

      赵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区。小平房,七十平方米的空间,户型简单,开除厨房和卫生间,便只剩下狭小的卧室和客厅。
      “空间不大,离市区比较远,好就好在有单独的厨卫。”他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才显得宽敞亮堂些。环顾一圈客厅,赵亦晨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人身上,拨开她细软的长发,摸了摸她的耳郭:“觉得怎么样?”
      点点头,胡珈瑛仔细瞧着屋子的各个角落,琢磨一会儿该从哪儿开始打扫:“市区的房子租金高,要是没有单独的厨卫,到时候吃饭又是一笔开销。”末了又转头问他,“这里租金是多少?”
      “这你就不操心了,”不紧不慢地收回手,他后退一步,靠上身后的门框,“喜欢就行。”
      胡珈瑛望着他的眼,想起他说过会让她有吃、有住、有穿。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涩的眼。
      “我会尽快找到工作。”她说。
      “不急,你慢慢找。”赵亦晨拉过她的左手,挨个儿捏了捏她细瘦的指头,“听说干律师这行的,领进门的师傅最重要。慢慢找,总能找到好的。”
      胡珈瑛摇摇头:“我尽快。”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也是犟。”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
      “到时候户口上到城市,就会好些。”把她拉到身前,他搂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声线沉稳而平静,“下回他们要是问你结没结婚,你主动点,说结了,但是五年内不急着要孩子。”
      她僵了僵,而后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只字不语。
      “我姐以前都碰到过,我知道。”赵亦晨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我们还年轻,本来就不急。你照实说就好。”
      沉默地听着他的话,胡珈瑛一言不发,耳边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闭上眼,点了头。

      那年六月四日,赵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
      那天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屋子里没亮灯,他们在黑暗里坦诚相对,胡珈瑛的身体有些抖。赵亦晨的手抚过她的额角,嗓音低哑:“怕了?”
      他滚烫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们之间没有隔阂,肌肤相亲。
      “珈瑛,我是你男人。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我会护着你,对你好。也会占有你,让你痛。”他说,“但我不会伤害你。记住了么?”
      强忍着颤抖,她搂住他的脖颈:“我记着。”

      他进去的时候,她弓起身体,抱紧了他的背。
      那阵阵哭喊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流着泪,记起撕裂的剧痛,记起绝望,也记起心底震颤的恐惧。但她抱紧他,记着他说过的话。没有挣扎,也不再战栗。
      一片黑暗里,她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泪,和他给她的全部自己。

      【2000年盛夏】

      案子一审结束,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他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
      “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
      “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酒精渗进伤口,细细密密地疼。胡凤娟头一回给她洗脚的时候,温水没过脚踝,也是这样的疼。
      胡珈瑛垂下眼帘,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刚买的新的,又买干什么。”她笑着回嘴,“新鞋都打脚,多穿几次就好了。”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夜里洗完澡,胡珈瑛没在屋子里找到他。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轻手带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上的是她白天穿的高跟鞋。
      “坐外面干嘛啊?”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凉不凉快?”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她弯了眼笑:“你知道啊。”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这晚赵亦晨要值夜班。
      八点过后,他洗了澡出门,家里只剩胡珈瑛一个人。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看到小书桌上的记事本。皮面的本子,是他新买给她的礼物,拿来摘抄。摸了摸记事本的皮面,她坐下来,解开记事本的皮扣,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诗的作者是狄金森。胡珈瑛还记得,这是她逝世后留下的诗稿当中,不大起眼的一篇小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版本总共就三万六千,虽然是整理版,但也可以够得上完整的故事了。恩,而且是个纯粹的爱情故事,几乎剔除了世间全部的不美好,让两个经历过磨难的人走到一起,幸福快乐。不过也只是“如果”而已。适合至今没敢看《第十二秒》的小天使做做梦。
    顺便一提这个和实体书没有关系。真正看了这个的小天使应该也看得出来,happy ending是忽略了所有苦难,假设从他们相遇开始整个世界就在往最美好的方向走的前提下写出来的。那些导致他们童年不幸的黑暗面全都自动消失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只是“如果”,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平行世界。
    推荐BGM:Hush-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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