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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浏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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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热腾腾的大包子哩……”
“烙——饼——精油精面,澄黄剔透,保证比金子漂亮,比隔壁的包子好吃嘞!烙——饼——”
浏阳街口本属平常的一声叫卖,忽然却似捅了马蜂窝。
“我把你这狗娘养的,胡嘬些啥玩意儿!”卖包子的老头儿唿一声跳起身,揪着旁边的瘦小汉子就要打,嘴里一叠声骂道,“你卖你那乌糟发霉的饼,干啥子又扯上我的包子!”
那汉子也不甘示弱,仗着自己年壮,反向老头儿推搡了几把。老头上了年纪,脚底板浮,煞不住这一推,一下子朝烙饼摊栽了过去。眼见那一簸箕油汪汪的饼就要满地乱滚,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托在了簸箕底,这才避过一场箕倒饼亡的灾祸。
“我看这饼颜色新澄,并不曾乌糟发霉呀,倒了未免可惜。”说话的人像是富家公子模样,一身衣袍颇为鲜明,此刻自簸箕底下抽回手,笑吟吟道,“不如就都卖与我,连同那边的包子一起,免你二人再度争吵。”
吵架竟也能引来这贵客,卖包子的老头儿和卖烙饼的汉子对视一眼,均觉错愕。老头儿呐呐问道:“姑娘,包子……你要几个?”
“刚才说过,包子和饼,我全要了。要新鲜啊。”那人补充叮嘱了一句,骤然回过味儿来,“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我老汉六十几年饭不是白吃的,瞧你这桃花眼柳叶眉,哪里像个男子模样?老头儿没敢说这个,手脚麻利地拿桑皮纸裹好包子,放到旁边卖烙饼的大篮子里,又朝那汉子瞪了瞪眼,才说:“姑娘虽然穿了男装,但你说话声音娇嫩,我们长年做买卖的,听出来也就一耳朵的事情。”
“这样啊……”那着男装的女子显然十分懊恼,也不问价钱,抛下两块碎银,便将装包子和烙饼的篮子提在手中,“啊,是了,听说此地有个符家大院,里头出了儿弑亲母的恶事,不知真也不真?”
“真,怎么不真。”老头儿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回是那卖烙饼的汉子插上话来了,“符家小哥儿失心疯好多年了,十日前疯病发作,一剪子捅死了他亲娘符夫人,这事浏阳城方圆几里的人没有不晓得的。”
“剪子?”女子因这个词而挑了挑眉,“为何凶器竟会是剪子呢?”
“听说那会符夫人在做针黹,好像还是给娃子做汗衫什么的……惨啊,自己一手带大的娃子,却反过来刺死了她。”
“此事倒也出奇,可曾报官?”女子复问道。
“这我就没听说了。嗐,告官顶啥事儿呀,一个痴子,能拿他问罪?”
“符家老爷膝下就这一个男娃,也不见得肯告官。”卖包子的老头搓搓脸上的油汗,“这大热天的,站在这儿燥得很,姑娘你要对这事感兴趣呢,不妨到阳西镇去问。符家大院就在那儿,镇上的人晓得多些。”
那女子略一思忖,点头道:“好,多谢了。”
她随即转身,提着装满包子和烙饼的藤篮去了。那篮子粗粗算来怕不下七八斤,瞧她弱质女流,臂膀更不粗大,提那篮子竟如提一只小鸡仔般。
老头儿瞧向女子离去的背影,眼珠都要瞪了出来:“这位姑娘想必是练家子,寻常闺女如何能有这般气力?”
“寻常女孩儿也不会穿着男装一个人走啊。”瘦小汉子也是满脸的迷惑不解,“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他边说边旋过身来,转身的一刹那,眼中的困惑全然化作了淡漠。嘴角塌下,眼睑一垂,獐头鼠目的生动面貌竟瞬间变得僵硬呆板,仿佛戴起了一张面具。
汉子从浸油的簸箕底下抽出一叠薄纸,藏于掌心中的小指一露,却留着长达数分的尖利指甲。此人用指甲在纸上划了几个字,卷好装入小竹筒中,撮唇一吹,街对面的茶楼瓦檐上咕咕一响,飞来一只花鸽子。汉子将小竹筒捆到鸽子腿上,随手放它飞去;卖包子的老头审视着整个过程,面上并无反应。
待这一切做完,老头儿喃喃道:“差不多了。”
那汉子连声音也是平的:“不错,差不多了。”
【太子已去往阳西,符家大院】
阳西镇在浏阳城一侧近郊,出了西门,左拐二三里便是,路程其实不远。
那男装打扮的女子却未向西门而行,而是绕了两条街道,最终来到商铺林立的东市。此地乃浏阳首要繁茂兴盛之所,人头熙攘,两边贩卖之声络绎不绝,隔街便能听闻。她信步走去,一路上饶有兴致地左张右望,似是偷跑出来游玩的千金小姐,看什么都十分新奇;末了,竟投宿在街尾一家客店之中。
女子进了客店,便再也没有出来。
“麦芽糖,老槟榔,捏了团,响当当……”
这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客栈,二楼辟为卧房,大堂用作吃饭之所。午时已过,人们大都用过了中饭,堂上没有别的客人,独散着几张空落落的桌子。年过半百的掌柜也乐得偷闲,摘了帽子,倚在柜上打开了盹儿。门槛边有两三个嬉戏的孩童,拍着花球,口里低声哼歌,不时抬头溜一眼二楼女子所住的上房。
“当当响,细腰娘,桂花霜,满嘴凉……”
过不多时,那男装女子出现在柜前,开口道:“请教一声,这两日可有人托柜上转交些物件与我么?”
老掌柜打个哈欠,抬了抬眼皮,打量女子一番:“客官高姓大名?”
“我姓顾,名唤云秀。”女子微微一笑。
掌柜的目光一动,拈起胡须,沉吟片刻道:“小店并不曾收取给客官的物件。”
“没有?”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自语道,“不可能呀……掌柜的,莫不是你故意藏过,却来逗我顽耍?”
“没有便是没有,哪个得空来哄你!”诚信乃生意人的根本,那掌柜的如何能忍,竖起眼睛便要发怒,两条花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像挂在眼睑上方的两条蚕虫。
那女子犹豫片刻,抬起手,指尖遥遥点道:“掌柜的,若不是存心哄我,因何你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呢?”
柜台后的人乍然向自己的眉毛摸去,甫一触上,猛地意识过来,登时一声怒吼,身形拔出柜台,双腿如电般踢向女子。动作之迅猛,岂会出自一个平凡的客栈老掌柜?然而这势在必得的几踢却像找不到目标似的,纷纷击到空中,施招者刚来得及暗叫不好,腿弯处咔嚓一响,已被卸脱了臼,整个人摔到地下,两道稀疏的假眉毛瞬间飘了起来,露出乌黑浓密的真眉。
大堂内顷刻绽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意,影影绰绰的影子开始摇动;拍花球的孩童早已不见踪影,想是吓得逃了。
“令你的人退下。”女子虽这么说着,神情纹丝不晃,仿佛分毫未将周围四伏的杀机放在眼内。
那乔装成掌柜的男人身体受制,更不迟疑,抬掌一拍地下青砖;柜台后马上出现两条人影,倏忽之间便朝女子围来。女子左手骤张,忽然射出一物。那物去势汹汹,划出一声破空的啸响,却不是打向敌人,而是直飞往二楼。随着叮的一声,二楼栏杆上噗地坠下一物;袭向女子的两人未等近身,却被大大小小的烙饼和包子砸了个劈头盖脸,往额头上一抹,腻腻的都是油。那女子射出的暗器不过是一枚铜钱,打在二楼墙壁上,再反弹击落栏杆上的藤篮,令烙饼和包子撒出,手上的这份巧劲,当真是闻所未闻。
“要让我说第二遍吗?”女子低头看着地下的人。
假掌柜脸部肌肉层层扭曲起来,强自在地下挣扎一番后,只得摆了摆手。空中汹涌的杀气徐徐平息下去,暂缓住那一触即发之势。
“换作平日,我或许便与你周旋着耍耍,今天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官靴轻轻点住那人的胸膛,女子仍是满眼平静之色,弯腰问道,“匣子在哪儿?”
此女音色甜美,一句话也说得柔慢如棉,并不教人忌惮,真正具有威慑力的,是她点在心口的靴尖。假扮掌柜的人显然并不想轻易交代,感到心口上的压力又加重几分,才不情不愿道:“我们是拿到了匣子……”
“说快点可好?”女子的语调冷冽了一刹那。
“它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我们刚从那老儿手头把匣子套出来,就被抢走了!奶奶的,老子蹲了几天点儿……”假掌柜虽受制于人,仍毫不畏惧地吼道,当是想起此事仍忿恨不平。
“抢夺匣子的人长什么样?”
那人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抱怨道:“那小娘皮一来,花的功夫全泡汤了!哼,老子早就说过,拿了东西就该立马……”
女子见对方嘟嘟囔囔个不住,足尖又压了下去,同时手上一抬,却是探向自己发髻上的玉簪。那人胸前一阵气血翻滚,情知不妙,连忙叫道:“是个女人!快得要命,我只看见一个浅紫色的人影,不知道长相……不过她腰上系了根白绸带,带头有点绣花!”
紫衣和白绸带,这倒是个足以追寻的特征。女子又问道:“她去了何处?”
“这不是废话吗?拿了那东西,还能去哪儿……”见对方眼中光芒一闪,那人不敢再多言,声音也急促起来,“阳西!我听她和另一个人说话时,提到过阳西!”
“如此说来,她还有同伴?”女子眉头一皱。
“那小娘皮抢了东西就跑,我肯定听到她跟人说过阳西,至于那人是男是女,就认不出来了。”
女子似是满意了,收回足尖,不再理会地上的冒牌货,转身便要走出客栈大堂。她就那么将后背坦然于对方眼前,根本不加提防;那假掌柜爬起身子,盯了半晌,到底没敢动手,只冲那逐渐淡没的背影叫道:“我这次究竟露出了什么破绽?”
秋风从石板街道上吹回了几句轻软的话:“你们巨鲸帮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可惜总有疏忽处……”
两鬓未及斑驳者,是不会有那样花白的眉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