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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兰珏道:“曾相怎会用逾制之器?”

      他语露不解,并非全然刻意。曾相为相这些年,无为无奈,唯一可称道的,只有“谨慎”二字。除却刚居相位时自嘲“本台”那次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漏出肠子的不满。千般委屈,都隐在腹中。行朴言素,体正神端。楚楚一人,默默独立。被清流们怜爱曰:“可叹曾公,唯幽无怨。”皇上也屡赐锦缎器物与他,谕:“曾相勿太俭朴,恐人疑朕之苛矣。”

      若有人能从曾相的言行用度上挑出毛病,兰珏觉得朝中至少八成人得去大漠放羊。

      “难倒那御史参奏曾相过俭过素?”

      吴仕欣一脸艰难:“回大人话,参得并非俭素……而是说曾相……用器过荤……”

      曾丞相别无他好,独爱品茶。每日签完该签的文书,便在紫微台内,携一壶一杯,闲观春花秋叶。

      朝中每月,从三品以上朝臣,有官茶散茶两罐,团饼两盒。一般官员,一罐一个月也吃不完,不是拿回家用,便是分与下属。唯独曾丞相,搁在务政台内,自己就能喝完,往往还不够。

      皇上亲政之后,曾丞相比以前更清闲,茶也喝得更多。

      上个月,曾相的一位门生自江南来京中述职,送了曾相一把红泥小壶,并两个杯子。

      这套茶器乃某制壶名家所作,曾相十分喜欢,他平时公务中所用的瓷具宜配绿茶白茶,但团饼熟茶更合陶器,曾丞相便将这套壶杯拿到台阁中吃茶。

      兰珏疑惑,红泥陶壶,寻常百姓都用得,绝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难道壶上刻了什么花,题了什么诗?”

      吴仕欣神色更艰难:“回大人话,无花也无诗,是个素面壶,只在壶盖上镶了一颗菩提珠。只是……只是这把圆壶的样式有个别号,叫西施壶……”

      西施壶,又名西施乳……

      “参了曾相的是一个寻常的六品侍御史,姓耿名亳,故有个诨号叫梗脖子。”

      兰珏听着有些耳熟。

      “许是也参过我。”

      吴仕欣一揖:“学生大胆该死,闻说,此事是与大人略有牵连。”

      兰珏莞然:“御史台几时不捎带上本部院才是奇事,你勿要有顾忌,详细说便是。”

      吴仕欣再一揖:“学生听闻,乃因如大人这般的忠臣屡遭诽谤,皇上圣明,便降下训谕,令弹劾须有实证,勿肆意中伤。太傅又让曾相多多端肃朝纲。曾相便请卜大人闲叙了几句。”

      御史台的许多御史,这几年内心都十分憋闷,眼见怀王、云太傅与王太师把持朝政,党羽益丰。清流屡处下风。卜一范又是一根腰软的墙头草,使他们不能尽发铮铮之声。连一个兰珏,也是越弹越升。还令那些奸佞小人给御史台起了个绰号叫“弹弹起”。

      这两天,兰珏加封翰林廷讲学士的消息传出,令许多清流愕然。

      翰林院素为清流丛林,一向恪守清正风骨。似兰珏这等钻营之徒,下乡没几天,殷勤地狠拍了太后、怀王和玳王一通马屁,竟就要顶着翰林两个字招摇了,耻哉愤哉。

      耿御史等几位出身翰林院的御史接收到丰乐县衙隔壁察院传来的消息,原预备再参兰珏一本,弹劾他借休省之名,与刑部王砚及地方官府私相勾结,越权干预地方政务,纵护淫祀,妖言媚上。

      但这个本子没能递上去,卜一范被曾相召去了一趟紫微台,回来就压下了这个本子。

      兰珏一笑:“本部院可没这么大面子。算算时日,亦对不上是本部院言行有失。”

      皇上的训谕,必是因有人参奏了怀王近来在玳王之事上的一些作为。

      曾丞相召卜一范,定也是善意地含蓄提醒,勿太急进,多弹弹他兰珏这样的便罢了,暂不便硬碰的,还当隐忍。

      “皇上赐赏,非本部院一人,他们即便上本,亦不应单我一个才是。”

      肯定少不了王砚。

      卜一范这回压了本子,显然是自作主张。一不为突发慈悲,想送他兰珏一个人情;二并非慑于王太师之威。只因为,一看即知,这回的褒奖,全是皇上意思,这当口递个本子上去,不是敲打王砚兰珏,而是直怼皇上。

      吴仕欣躬身:“风言风语这般谬传,学生愚笨,照样转禀,大人恕罪。”

      兰珏道:“无妨,许多清楚明白事,只因许多人本不是拿明白心来看,便也瞧成不明白了。”

      耿御史就没有瞧明白。

      他的胸中激起一股悲愤。

      兰珏这样的人,为何屡屡得志?

      是因为这样给了他得志之机的朝廷!

      为何朝廷是这样的朝廷?

      因为污浊横生,遮蔽清明!

      为何污浊能这样横生?

      因为太多人软弱无为!

      兰珏可恶,污浊可恨,但怯懦者,实为纵容,着实可鄙!

      那个坐在紫微台,尸位素餐的人,才是最大的浊流!

      耿御史慷慨执笔,书就振聋发聩一文,弹劾无为无能之丞相,还找了个十分不俗的题引——

      曾丞相的西施壶。

      「曾相有一壶,日玩夜把抚;盈盈可一握,名唤西子乳。形丰颜色润,恒常捧入出;频频濯甘露,闲闲捻顶珠;细细啜小芽,怜怜轻拭拂……
      呜呼,将个台阁做闺阁,愧为七尺大丈夫!
      ……
      恶因腐朽生,却随纵容长!世间之极恶,非大奸之徒,大恶之事,而是视险恶为不见,知奸诈作不觉。此作为者,何堪为臣哉?!」

      耿御史恐此本再被卜一范压下,便抱定死谏之心,用了直达御前的天谏折。

      折子先到了云太傅处,太傅看后,不知那些内容该不该让皇上看,又不便禀与太后,恰好怀王殿下刚回京,云太傅就先拿给怀王一阅。

      怀王读后,抚掌一叹:“好一个奇志丈夫,好一篇妙趣文章!不想御史台,竟有这等人才。”

      云太傅为难道:“皇上尚未大婚,这些文字,当不当直呈御前?”

      怀王道:“这个你我不能擅作主张。”又与中书令李岄等一同参详。

      李大人正病着,看了这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商来议去无结果,怀王便让中书衙门抄了个净本,捧了原折和净本折至御书房,奏禀曰,臣等万死,压延了一折,只因其中有些粗俗文字,或会污染圣目,不知当不当直呈,便另备了一雅版,由皇上择定。

      永宣帝已听闻了一些动静,曰:“朕已非孩童,有什么看不得。皇叔无需为朕费心。”径直读了全本。

      这几厢折腾,太后也知道了,将卜一范传去哭道:“哀家妇道人家,本不应过问前朝政务。但卿等也不能由着什么东西都送到皇上眼跟前去!前日里启檀那番淘气,哀家已觉得来日无颜见先帝。皇上还未大婚,可从来没沾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兰珏强板着脸,合上吴仕欣递来的信纸,放入烛火,纸页与火焰一同跌入桌上空盘,旋即同化为灰烬轻烟。

      “这本子,你如何能弄到,如斯热闹,还是不凑为好。”

      吴仕欣低声道:“大人,不妨的,朝中都传遍了,只怕明天满京城都能见着。”又看看凝望灯影的兰珏,“大人,既有种种非议,府中的器皿,是否也……”

      兰珏侧身:“你在府里见过那种样式的壶?”

      吴仕欣一怔:“学生……对器物……并不上心。大人这么一说,倒是……”

      兰珏淡淡一挑嘴角。

      圆壶小巧体略扁者,名曰西施;略大而形丰者,称作贵妃。初时确有闺房之意。只是品茶已成雅趣,些许粗俗,被世人忘却不提。

      兰珏府中所藏所用之壶,都是方形、竹节、提梁样式,唯有一把大扁方,端正朴素。

      在衙门里,只用一只青白瓷的盖碗,无花无款。

      本部院毕竟是礼部的,岂会在这里翻船。

      兰珏却不禁思量——

      曾相真的是端正惯了,不留意多想茶器样式,还将私器带自紫微台品茶?

      从六品的耿御史,应不曾踏足紫微台,他是从别人口中听闻了曾相的茶壶?

      既然已被人议论闲话,为什么没人提醒曾相?

      兰珏盯着烛火心中自嘲一笑。本部院真是越来越能转任刑部了。

      他面上仍一直凝重着,轻叹一声:“曾相怎样了?”

      吴仕欣神色唏嘘:“皇上命人好生看着曾相……其实本是十分微末的事情,偏是那参本太荒唐……”

      据说皇上与怀王都暗中派了人安慰曾丞相,永宣帝在奏折上批复,朕日常所用茶壶,有数把样式与卿所参之壶一般。公卿朝臣,家中亦多有此样式之壶。市集店铺,更多不胜数。岂不自朕至百姓,皆不雅哉?若卿之奏,则器物因形似而不雅者甚多,首当将宫中器物查检更换。朕不雅甚久,亦当自省过失乎?

      虽是这般,但曾相的颜面已被这荒唐的折子尽数夺去,能不羞愤自尽算想得开了。告罪请辞,已是必然。

      下一任丞相,会是谁?

      太傅和太师,肯定还是想要另一个曾尧。清流这边,柳远履历有污点,当下最合适的,就是怀王殿下的丈人李岄了。

      李岄身为中书令,等同于副相,但身体不好,恐怕支持不了几年。曾相恰巧在他能够封相的最后最合适时刻退了下来。

      而他若封相,虽定会有大举动,但云太傅和王太师不用忍他太久。再则,以李岄清流作风,为显示不会偏私,更会针对怀王势力。太傅与太师十分喜闻乐见。

      兰珏想,李岄封相,至少已有六分可能。

      若李岄为相,兰珏恐怕自己的日子将有些不好过。

      李岄身为先柳老太傅最看重的弟子,忠实地继承了柳老太傅对兰珏的厌恶。

      朝中六部,兵部被怀王及王太师分而把持。吏部目前姓柳。刑部、工部风格奇异。

      礼、户二部便成清浊两派着重争夺之地。

      兰珏的新上司仇大人虽不参与派系,但端正廉洁,很容易被清流争取。剩下的就是拔掉兰珏了。

      兰珏略略想了想自己那些不大能见光的小角落……

      吴仕欣的禀报,又提醒了他,有许多双眼睛在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张屏都一起盯上,进了参奏折子。

      罢了,能如何?就由他们盯。

      最多不过去大漠搬石头,或南岛赶苍蝇。

      本部院能不能过了玳王这关还不一定。

      凌晨,兰珏做了个梦。

      烈日炎炎,他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刨沙子撬石头。突然,张屏从前方的一块大石头后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插着麦秸杆儿的大椰子。

      “大人,先润润喉咙。你想吃炒面,还是汤面?”

      兰珏猛睁开眼,醒了。

      小厮服侍他起身,询问早膳奉在哪里。

      兰珏淡淡道:“少爷已经吃过了?那就拿到房里来罢。粥羹即可,绝不要面。”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各位大大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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