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暝》全芷言

32、初曦之城，爱与伤的颂歌（四）

　　“这个地方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车祸。”经过高速公路上的一个十字路口时，司机对我说，“一辆大巴车撞飞了一辆私家车，大巴车倒向了路边，私家车压塌了一辆从另一路口驶来的小轿车，当时死了十几个人呢。”
　　我淡淡地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小姐，跟你说这些不好的事。”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这场事故中学到的东西。”
　　“我从一个记者的报道中知道这些事的，它使我懂得了珍惜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他笑笑，接着说，“毕竟它们太容易失去了…其实，我看小姐一人孤单地在外面等车，就觉得小姐也一定是为了逃离某些事的人，所以，我才希望小姐也能和我一样学会珍惜，被人珍惜。”
　　我冲他笑笑，坦诚地谢了谢他。我将头偏向窗外，我看到那些在车祸中死去的人留下的影像，残留的意念，残留的不甘，一遍一遍叙说着自己的故事。
　　“那场车祸中死去的人中有一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是一位大老板的女儿。”司机说这话的时候， “她的爸爸很疼她的，可是她爸爸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她在出车祸后，尚有一丝气息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爸爸，不过却被接到了留言信箱。因为那时，她的爸爸正在开会。她对着留言信箱说：‘爸爸，我爱你，祝我生日快乐，好吗？’在说完那话之后，她便死了。在死亡的人员中，还有一个孕妇，她在出车祸后，立即死了。她大概在上车时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给她的男友，她说：‘我们有孩子了，可是你会开心吗？’她的男朋友本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却突然在她出差的那几天开始找工作了。而出车祸时，正是他面试通过的时刻。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是一个小孩，那只是一个五岁多的孩子，那对年轻夫妇本来是做离婚前最后一场旅行的，他们在旅行途中和好，准备开始新生活。据说，等到他们醒过来时，医生告诉他们，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孩子，那将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让司机在路旁停了车，我下来了，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我想吹吹风，消散一下心里的情绪。
　　“这样的故事，在这个世界是很平常的。”我听见有人对我说。我转过身，便看见了他，死神。
　　“可是他们都是一群被遗忘的人，那么深刻地爱，却被遗忘了。”我说，“怎么可以这样？”
　　“如果你想要公平，那么我告诉你，他们不会被遗忘。”死神淡定地说，“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那一方。”然后，他告诉我：
　　他太忙太忙，忙得忘记了忘记了要给女儿讲睡前故事，他总是说：“明天吧，明天有时间就给你讲。”于是，女儿在无尽的明天中度过了要听故事的童年。他总是说：“下次，下个生日，我一定陪你。”于是，女儿等待着下次，再下次，直到终于习惯了下次。他总是说：“我就要忙完了。”于是那个就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延长。直到有一天，女儿不要再等了，她要去找她的父亲，只是她再也找不到了。那一天是决定公司接班人的重要时刻，她的父亲会议室与几位股东在做重要的抉择。一个电话一个电话被接到了语音信箱。最后，她最后无奈地对父亲说：“爸爸，我爱你，祝我生日快乐吧。”他在会议室一遍一遍看手机，女儿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可是他不能接，他不能分心。“最后一次，”他在心里对女儿说，“以后你的每个电话我都接，以后你要我陪你多久就多久，以后你的比赛我一次也不缺席。”他对将来充满憧憬，以后，他要和女儿一块享受生活。他想。
　　在无数次的受伤中，她已经害怕做任何事了，她甚至不敢告诉他，她有他们的孩子了。她害怕他发火，她害怕自己的孩子在一个糟糕的环境中成长。犹豫了很久，她在上回去的车时，给他留了一个语音信息。她说：“我有我们的孩子了，你会开心吗？”她不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暴跳如雷吗？她永远无法知道了。他很抱歉，抱歉他拖累了她。他很抱歉，抱歉太深，就想要抵抗，明知道有些时候会伤害她，可是他没有办法。每次看到她伤心地哭泣，他都会心痛，只是，他不想她知道。有一天，他知道她怀孕了。他们要有孩子了，责任要求他必须摆脱过去。他正的那么做了，在她出差的时候。他第一次放弃了他的尊严，他为了一个工作的机会跪在了面试官面前。在很多次失败后，在她就要回家时，他急了，于是，他跪下了，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他有工作了，他将会担负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准备好要给她一个惊喜，他要给她幸福。
　　他总是望着天空，希望有一天可以化作鸟飞离这里，飞离尘世，飞向自由，飞向没有争吵的安静的原野。在那天，他终于飞向天空了。他们最终决定去旅行，找回他们的情感。他们紧张地去了，他们约定如果找不回，就愉快地分手，各自开始新生活。他们的感情在旅行中找回来了，他们发现他们的孩子已经变得孤独，他们决定以后加倍补偿他，他们决定以后一定不会让他再受伤。他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冀。
　　当会议结束时，他听到了女儿的留言，同时他接到警察的电话。
　　当他准备迎接她回来时，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当他们从梦中惊醒，相互拥抱时，医生来了。
　　他失去了他的女儿，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在那场车祸中，他们失去了至爱。
　　“他们不是没有被爱，只是没有被珍惜。”死神说。我奇怪他那么冷静。
　　“你剥夺了他们的幸福。”我生气地提醒他。
　　“我给过他们时间珍惜的，可是他们没有。我只好找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带走了他们的至爱。”他依然平静。
　　“可是，至少他们发现了，他们以后都会珍惜的，他们都会幸福的，你却把所有的结局变成悲剧。”我很恼火地说。
　　“是那些死去的人求我的。当那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被父亲忽视时，她总是在教堂祈祷让她死去，那样她会被重视一回；那个少妇在每次被打后都会乞求不要再让她活着。那个孩子，在他奶奶死后，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了。”
　　他为什么没有感情呢？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他让我想到了卿华，另一个没有感情的死神。
　　“像我们这样的人，感情是一种累赘。”他看着我，说。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呢？不属于人类的人？
　　“我们不该有同情，怜悯，更不该有…”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更不该有爱。”
　　“你是在告诉我，不要奢求幸福吗？”看着他，我问。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突然觉得难过起来，我转身就走，我不要听他那套不该理论。他叫住了我。
　　“并不是只有死亡可以夺走那些所谓的幸福的，即便活着，也依然意味着失去。”他说，“知道那位报道这件事的记者吗？他是那场车祸的目睹者，他看到那些失去至爱的人，终于明白，他不该忽视自己关心的人。那时他和女友吵架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以来，她没有再找他。他很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他以前老为她打扰他的工作心烦。三个月后，他的辛苦的工作有了回报，他要升职了。他买了戒指，他要去找她请求原谅。他在那场车祸中学会了珍惜身旁的人。他为以前没有好好关心她感到愧疚，但是，他想她一定能理解的，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善解人意是她的天性。他兴致冲冲地回家的时候换好衣服，却收到了她的请柬。那天，她要和另一个人结婚了。他不知道她一直在等他，等他说一句对不起，直到结婚那天，她也一直在等他，直到不能再等下去了。她不知道，那场车祸阻挠了他。他为了帮忙救人，回家晚了，而那三个月，他一直没有回家，一直呆在集体宿舍，为了他的项目。他赶去教堂的时候，她和她的新郎已经走了。”
　　“错过就是错过，不是任何人夺走了他们的幸福，而是他们自己。”他说。
　　“知道载你的那个司机吗？他年轻的时候，认为他的妻子和孩子是他的累赘，于是抛家弃子，一直在外面鬼混。现在，他看到那篇报道了，现在想赶回家去，重新来过。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的家人了。我可以告诉你，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儿子为了筹集毒资抢劫杀了人，现在正在少管所，他的女儿因为被□□而自杀了。他的妻子受不了一连串的打击，进了精神病院。”他说。
　　“在这座城市，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死神说，“只是当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时，他们总是固执地相信，它不会发生。可是，它的确发生了。”
　　“还有很多，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故事。”死神说，“别人也不知道，可是它们就那么发生了。”
　　“你的命运也是一样的，你会错过很多人，很多事。你也将被很多人错过。”死神在最后说，“你改变不了，也无法改变。”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开始明白他不是太过无情，而是，看穿了人世，看穿凡尘，看穿了万物。
　　“我是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我已经把悲剧当成了一种习惯。”他说，“你也该这样，你不可以想象自己的结局，你不该期望。太好的期望会造成你最大的不幸，也会是你痛苦的根源。”
　　“你来是特意告诉我这些的？”我顿住了，背着他问。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巴巴地来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叫做陆离，墨谦的朋友。”我听见他在身后说。我不解，墨谦的朋友为何会来找我。
　　我回到了车上，司机等得很着急，他正迫切地希望赶回去和他的家人团聚。他已经学会了珍惜。我突然有种希望，我宁愿他不要知道真相，宁愿他不要回去。于是，在很久之后的这天，我又一次杀人了。我很难过，可是，我真的不敢去面对不幸。与其面对绝望，在绝望中痛苦地活着，不如带着希望和遗憾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