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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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旁飘来一阵烟草的气味，宋垣背靠着副驾驶座，无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却自始至终不看向他的眼睛。男人的下巴上出现了一点青色的胡茬，像被收割过的草地，根根倔强而颓废。耳机里一首数学摇滚如同冬日里过分的光照，让他产生了美好的错觉。他差点想伸手去抚摸那片草地。
“爸，把烟戒了吧。”宋垣看着他。
男人终于对上他的视线，朝他温暖地笑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发动了车。
宋垣现在还记得他七岁那年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他的父亲，宋珂。他漂洋过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宋垣立刻就意识到了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联系。
宋垣的外公外婆说他两岁之前是由宋珂一个人抚养的，所以不是第一次见，可谁还记得自己两岁前的事呢。他光是想想一个刚刚痛失妻子的年轻丈夫独自抚养着孩子，给他泡奶粉，换尿布，洗澡，哄他睡觉……就觉得不可思议。而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自己的父亲。
宋垣躲在外婆身后看着他，喏喏地叫了一声。
“爸爸。”
他满脸疲惫，依旧是那个和煦的笑容，揉了揉他的头发。
十年过去，他们似乎还是没有填满缺席彼此的那五年时光，时刻保持着一份微妙的距离感。
宋珂脾气好得要命，即使心情不好也只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会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多抽几支烟。宋垣就是看他每天抽烟的数量来判断他的心情如何。他被父亲的性情感染，长成了沉默的少年。
宋珂有一双很适合钢琴的手，宋垣看着它掀起那块黑色的丝绒防尘罩，像是一场舞台剧的开幕，它缓慢、轻柔地从光滑的琴键上擦过，然后长久地停留。宋垣一次都没有听过，宋珂的弹奏。宋垣想过，那台钢琴也许就是堆砌了他们之间距离的基石，因为父亲总是在触碰到他的目光时果断地合上琴盖，他不曾被邀请过，观赏幕布后的故事。
他第一次打开琴盖，伸出手指去试探，再小心翼翼地按下去，钢琴有些沉重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台钢琴发出的声音，警钟一般，宣告着不可入侵。
宋珂有时工作忙起来半个月都不着家，家里有打理一切家务的阿姨，而他们父子间的交流，本来就少的可怜。
有一次，宋珂出差半个月回到家里的深夜，宋垣为忘带钥匙的他开了门，转身去储藏室找了一双崭新的棉拖鞋给他。宋珂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拉过他的手腕，伸出的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裸露的手臂，声音沉沉的：“有好好吃饭吗？”
宋垣对他突如其来的关怀有些不知所措。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好好吃饭长不了个子。”宋珂松开手，“像你这么大的男孩，手臂可不能这么细。”
宋垣回到卧室，靠着门慢慢地回忆起宋珂说的话，他的动作，他的脸。心脏从来没有如此发了疯一般地跳过。他觉得自己从手腕，宋珂刚才触碰的地方开始，热烈地燃烧起来，燃烧成烈日，燃烧成夕阳，最后燃烧成一片云，轻飘飘地升腾。
有一年的除夕，宋珂提前两天打了电话，说是要处理公司的一点事情，但是除夕的晚上一定会回家。
零点前的夜晚特别特别的安静，像是陷入了沉睡般。宋垣披着被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春节联欢晚会，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宋珂坐在身边，两人并着肩，颇有点相依为命的凄凉感。还记得宋珂突兀地抓了把自己的手，然后起身泡了两杯热牛奶，一杯送到自己手里。他的手，从小就很容易着凉。
宋垣把两只手放到脸颊旁捂了捂，脸颊上便留下了两片苍白的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陆续响起了隆重的鞭炮烟火声，他发觉自己有些犯困，便关了电视。他提着长长的被子，像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卧室门口，停顿了一会，转身打开了对面宋珂卧室的门，狠狠地向床上栽倒过去。
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用力地呼吸，宋珂的味道便进入了他的肺里。他感觉他们很近。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让眼泪肆虐地渗进灰色的枕头里。同样无法控制地，他在自己的哽咽中第一次近乎绝望地释放了自己。
醒来的时候宋珂已经回来了，和衣背对着他睡在一旁。宋垣揉揉眼睛坐起身，看着宋珂安静的侧脸，就像是在看自己。这让他觉得怪异得有些难受。他动作很轻，给宋珂盖上被子就离开了房间，宋珂似乎睡得很深，什么都察觉不到。
宋垣回到房间，披着昨晚的被子，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床上。他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除夕夜、电视节目、清晨的鞭炮声、房间里漂浮的灰尘，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那么没意思。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宋珂被西装包裹的后背，颈后柔软的头发，有着和枕头一样的味道。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
宋垣升高中的暑假里，个子突然窜到了一米七五，加上他那张干净柔和得有些过分的脸，便开始频频接收到周围人们的视线。偶尔走在路上听到身后一两句议论里夹杂着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去看，几个女生一面闪躲着眼神，一面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经过。
朋友似乎比以前更多了，总是在大课间的时候搭着他的肩说是请他喝饮料，成群结队地往小卖部跑。周末的时候他更喜欢在家里，看书听歌，做些不那么麻烦的事情。尽管如此，有那么几次盛情难却地去聚餐、唱歌，和一群自己连名字都不太清楚的人坐在一起。
身边坐着的一个班里的体育生红着脸，像是喝醉了，动作有些浮夸地勾着他的肩膀，突然把头凑得很近。KTV的包间里很吵，体育生的话说得很快，但他还是听到了，他说，宋垣，你知不知道我有点喜欢你。
他好笑地看了看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和宋珂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宋珂看上去很困惑。
“男生吗？”
“嗯，可能是开玩笑吧。”
宋珂放下筷子，认真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你真的，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宋垣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父母的结婚照，那是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柜子里找到的。他看着照片上的母亲，想起了在外婆家的时光，夏天的夜晚突然绽放的烟火，比星星的光辉更绚丽，包裹着一大片天空。
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宋垣才发现自己的脸，变得越来越陌生。他的眉眼，不再是宋珂一样的柔和，他看着镜子，里面的人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距离高一暑假的一个月前，学校已经在统计文理分班的志愿了。没有和宋珂商量，宋垣填了史地班。他的语文和地理很好，也怎么愿意和物理化学过多地打交道，所以没有做别的考虑。
在市一中，文科班的男生经常都是特长生和一些看起来有些轻浮的家伙。
在之后宋珂问起的时候，似乎是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嗯，只要是你想好了的，就这样吧。”
宋垣预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不可察觉地笑了一声，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
那顿饭之后，宋珂递给宋垣一些钱，他说：“你今年长得好快，有时间去买些新的衣服，之前的都差不多嫌小了吧。”
宋垣没有接，抿了抿嘴，开口：“等你有时间我们一起去？开车方便些。”
“这样也好，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过了。”宋珂笑了笑，抬手揉揉宋垣的头顶，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筷。
宋垣起身告别：“爸，我走了。”
“好，注意安全。”
宋垣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路，觉得脚下有些虚浮，趁着午休时间还有些余裕，就不紧不慢地一路步行到学校。他甚至在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进去买了包牛奶糖，口腔里的奶香味让他觉得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这个周末宋珂靠着沙发抽了很多烟。
宋垣写完了作业，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走到客厅，看见宋珂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几截抽完的烟，空气里有他最不喜欢的烟草味道。
他的热情已经冷却了一半，很轻地叫了一声：“爸。”
“哦……我睡着了，”宋珂缓缓坐起身，衣物和沙发摩擦出苏醒的声音，他抬手扶了扶额头，眼睛有些泛红，“好了，我们走吧。”
“你好像很累，今天先休息吧。”
“那怎么行，答应过你的。你拿着钥匙先去车里把冷气开了，我去洗把脸。”
宋垣接过钥匙，它一直握在宋珂手心里，还是温热的。宋垣觉得心里像被揪了一下，闷闷地疼。他飞快地下楼，然后打开车里的冷气，把眼睛对着风口吹了一会。
他想让宋珂戒烟。
他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他害怕疲惫和烟草的联合反应会让宋珂支撑不住。
他靠着副驾驶座，单曲循环着一首数学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