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浮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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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放言·赠君一法决狐疑》白居易
疏星朗月，晚风习习，朝叹信步走在芷犀苑的樱林中，偶有微风穿林而过，或卷起枝头的清淡送至鼻端，或使浅红花瓣打着旋儿飘将下来，像初冬的落雪般洋洋洒洒地铺满脚下松软的土地，他闭上眼，感慨着这难得的清静。
再过五日，便是十年一度的樱游会，颛国樱花举世无双，闻名遐迩，往年立春，绽放在漫山遍野的樱花，会将整座伏余城焕然一新，褪尽其昨日铅华，而此景逢十年便至极盛，遗憾樱花花期极短，故届时会邀各国君主云集芷犀苑共赏盛景，以免抱憾。
今日，朝叹刚率一干公卿良将来此，提早检视芷犀苑周遭状况，私意则为出宫散心，躲清闲，舒燥郁。
思量间，朝叹转过一颗樱花树，至处空地，见凉亭中一人，身着青衣，长身玉立，背冲他，正负手赏月。
“长缪！”朝叹恍惚，险些失声叫出来，呆呆怔在原地。
片刻后，他立即醒转，长缪信中说将于樱游会两日前到达，他一向守时，现想必还在路上。
于是再次抬眸向凉亭望去，那人阔背蜂腰，气度非凡，虽同样俊逸清朗，却俨然透出戎马倥偬的气概——分明是莫易！
他立时入坠深渊，转身即走，甚至没去理会莫易为何深夜擅闯皇家园林，可还未迈出半步，便听身后传来莫易疏朗的声音：“圣上好雅兴，在此独步逐夜凉。”
他面色一冷，轻舒口气，立刻挂上客套的笑容，转身道：“莫相？丞相才是聊望蟾桂向君斜，原有此雅兴的非朕一人。”
莫易今日心情甚好，高悬的上弦月，朦胧地洒下银辉，为他周身映上淡淡的光晕，柔和了英朗的气韵与线条，衰减了一贯的冷漠倨傲，加之眼中带着笑意，遥遥地望着朝叹，也难怪刚刚他会看错。
内心对某个人汹涌的思慕被瞬间唤起，明知眼前此人与长缪天差地别，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向凉亭走去。
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莫易见朝叹一袭白衣，外袍敞着未系，衣袂随风轻扬，露出同是白色的内衬，显得形瘦清癯，俊美素逸，可自看到他后，人就像失了魂儿一样，满面落寞。莫易略一思量，便似猜透朝叹心思，不自觉眉间微动，轻蔑之色一闪即逝。
此凉亭名曰沉樱亭，整体用沉香木构成，西面视线开阔处，临濯龙池，池中水质极佳，碧澈见底，原上引东北渭水，下征西南徽州淮水，汇聚于此，活水汩汩，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亭中景色绝佳，是方圆百里的樱林中最佳赏景之地，也是能沉心静思，舒郁解乏的好去处。加之先帝朝啻生前素爱下棋，为此特从民间搜罗一块据说上古奇石“斐颜”，命能工巧匠将其改为亭中石桌，刻下棋盘样式，并依其石纹走势，雕龙腾凤舞纹样盘桓其上自不必说，兼备黑白二色冷暖玉棋子于桌上，便于朝啻兴之所至，随时可与他人对弈。
朝叹两指夹起一粒黑子，蜻蜓点水般落于桌面，继而迎上莫易的目光，温柔笑道：“莫相，不如陪朕下一局吧。”
“却之不恭。”说完，莫易眼光淡淡从朝叹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扫过。
二人期间无话，不觉间，棋局已过半程。
有几处看似黑子将白子紧紧困住，可其内白子已隐隐形成两处眼，并大有反扼住黑子的态势，两色棋子相互牵制，此消彼长，一时难分伯仲。
朝叹开始有些急躁起来，不说自己一向自诩棋艺无人可出其右，现下却被对手压制，好几次堪堪回旋，险中得脱。而是莫易的策略实是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莫易定会步步杀招，围剿屠戮。可白子却在棋盘上有如龙行蛇走，行云流水，任凭他挖空心思，使出浑身解数，依然能另辟蹊径，化险为夷，看似被动地逃生，实则变化万千，诡密莫测，随时准备扭转乾坤，就像绝世高手，在捉弄一个初学乍练的小徒。
此刻他全副心思都落在这盘棋上，一只手拾起一粒黑子悬在面前，迟迟未落，对周遭的环境浑然未觉。樱花在他身后飘然落下，偶有零星几瓣随风舞起，被送至亭中，停在星罗棋布的黑白子间，为棋盘缀上抹恬淡的粉色。
莫易眸色深沉，一手支在脸侧，边闲逸地赏景，边端量苦思冥想的朝叹。
只见朝叹眉头紧锁，眼睛谨慎地审视着整盘棋局，头脑开始飞速计算，忽而神色一舒，露出得意的笑容，稳稳落下一子后道：“莫相，你输了。”
显然这句话扫了莫相赏景观人的兴致，他漠然看看朝叹落子的地方。本以为朝叹会一改之前的急功近利，转攻为守，阻止白棋反杀。没想到这手棋落在左下一处极古怪的位置，与整盘棋毫无联络，就像是缴械投降，胡乱下的一样。
朝叹深知下棋除了策略与精妙的计算外，更重要的是心态上的博弈。这一招他打算出其不意，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是为了扰乱莫易的思路，他打定主意，要在这个时机一举逆转态势，令莫易无丝毫还手之力。
莫易认真思索了片刻，再次抬眸看向朝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道：“好棋，易认输，技逊一筹，甘拜下风。”
长久的苦思冥想，只换回莫易片刻的思索，以及轻飘飘一句甘拜下风，这实在不像莫易的风格，今晚的莫易整个人都透着古怪。
这么轻易就认了输，朝叹也兴味索然起来，他本意让其乘胜追击，先吃掉一部分黑子，那么下一手便可几招内轻松劫杀左下处白子，并将剩下的黑子全部联络起来，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招，却胜在打破了莫易的布局，将白棋卷入混战，即便莫易看透了自己的意图，也不得不被迫先与自己盘桓几手。
现如今比起胜负，他发觉莫易更喜欢对手面红耳赤或气急败坏的神色。明明输了棋，却依然没搅了莫易今夜的好兴致。
朝叹看着一桌之隔满面春风的那张脸，深感自己流年不利，命犯煞星。果断开始一颗颗收拾棋子，而后忙道：“莫相承让，朕乏了，准备回去歇息，莫相还请自便。”
匆忙收拾中，他发觉，与石桌浑然一体的棋罐内有一颗黑子，不论如何受到新放入棋子的冲击，都自岿然不动。
朝叹“咦”了一声，便动手去掀动底部中央那粒黑子，怪的是不论如何使力，都未能移动其分毫，遂顺时针旋动棋子。只听“咔嗒”一声，似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整个地面开始震动起来，石桌倏然从中分开，缓缓现出一条仿佛通往地底无尽深幽的暗道来，朝叹莫易也不得已随着石桌石椅向后移动。
他惊骇之下，下意识看向莫易，无奈莫易同样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此刻，一个念头飞速从朝叹的脑海里闪过，莫不如让莫易身先士卒，下去打探一番？他暗自盘算自己这个圣上的命令在莫易心中是否有足够的分量。
朝叹兀自暗忖得兴起，忽见莫易喉结微动，轻哂一声，那样子分明有些忍俊不禁，继而眼带笑意地看向他，反问道：“看我做什么？”这话里带着调笑的意味，透出一种温柔的威慑，吓得他赶紧收回目光。
“罢了。”如意算盘打不成，朝叹低叹一声，起身，当先向那阴幽的洞口走去。
莫易不置可否，从容跟上。
甫一进入，森寒之气便彻头彻尾地侵袭而来，朝叹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下行几阶，听得身后隆隆作响，未及转身去看时，上方仅有的光线已经迅速晦暗下来，想要阻止巨石合上显然为时已晚。而视线被黑暗吞噬之际，恍惚看到莫易不带血色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这一眼足以令朝叹胆战心惊，骨寒毛竖。
此刻眼前一片漆黑，耳力便会格外敏感起来，他极力调动感官，可惜仍听不到一丝响动，只有莫易那遮挡住洞口微光的地狱罗刹般的身形，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
太大意了！
深夜擅闯皇家园林，格外的好兴致，棋局的无心恋战，一切串联起来，都隐隐暗示事情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现下站在石阶上，尚不知地下情况如何，进退失据，加之鸾螭并未在身侧，怕是自投罗网，已入易彀中，唯有束手待毙了。
一阵阴风吹过，朝叹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莫易声音薄凉地在耳畔低语道：“圣上，切不可轻举妄动……”
莫易靠得实在太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掺杂着森冷寒气，呵在她颈边，沁入她每一个毛孔，她不受克制地战栗起来，恐惧的情绪被激化至极。
她迅速挡开莫易抚上脸侧的手，极冷漠地道：“不劳丞相费心。”
随着话音落下，刚刚还离得极近的人，倏忽间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紧绷的精神依然捕捉不到丝毫声响，周遭的漆黑阴冷开始渐渐侵蚀内心。
“莫相？”试探性地唤了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莫相此番意欲何为？若再不现身，朕……”
“沙沙……”朝叹猛地捕捉到极细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连串密集的“嗒嗒嗒嗒”弩箭装配上弦以及破空而来之声瞬间包围了他。
朝叹一个鹘纵旋身而起，轻抖袍襟，起纵间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弩箭尽皆卷落，随即新一轮缚箭上弦之声接踵而来，利用短暂的间隙，他闭上眼睛，沉心辨认出，发动的机弩应该有八个，但由于自己还未深入，能够真正威胁到他的，只有位于西北，东北方的两架。他粗略计算，这些机弩是连续射发，均次射发五支，大约持续不足半炷香时间后，便会有一个间隙重新备箭，箭簇是否淬过毒还不得而知。
然而朝叹最担心的是隐没于暗处的莫易，他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那双洞隐烛微的狼一样的眼睛之下，他摸不清莫易的打算，在这片完全未知的领域里，仍不敢轻举妄动。
新一轮箭矢袭来，朝叹瞬间将其中数十发卷入袖内，反手向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全力掷出，机弩射发的龙头受阻，暗矢果然不再飞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浮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