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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恨不生同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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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睡了好久,我忽的睁开了眼睛,如同溺水之人猛吸了一口气。我盯着洞穴顶头,神智逐渐清醒,只感觉整个人刚刚被醋泡过,浑身酸痛。
这时,一双手扶着我的肩,把我扶坐起来。我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睡在草垫上,我顺着那双手向上看去,太子殿下温润地笑着,不失风骨,递给我一块烤得香酥的肉,道:“饿了吧,我下午猎了头袍子,你尝尝。”
我无言接过了袍子肉,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烤肉的香气盈溢,便猛地一口咬了上去。连日来口中无盐,反倒叫味觉更加敏锐,袍子肉的香气侵润着我每一寸口舌,我连着咬了好几口,忽的鼻子一酸,然后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边吃边哭,到最后也顾不上吃了,只不停地哽咽。
他见状,身体颤了颤,半晌才开口,轻声道:“辛苦你了。”复又道:“我醒来时,看见你倒在地上,一张小脸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又沾了许多草灰,我几乎认不出来,只以为是山间哪个疯丫头救了我性命。于是把那丫头抱到垫子上,想着这救命之恩如天,也该知道恩人的模样,便湿了袖子为她摸了摸脸,这才看清是谁。”
我听了,突然又噗嗤的笑出了声。
他见我笑了,嘴角也翘了起来,问道:“方小姐莫不是真成了小疯丫头,这一会哭一会笑,着实让在下摸不着头脑呵。”
我听他如此取消我,又气又羞,恨不得用两只眼睛在他身上剜下一块肉去,道:“民女想起方才醒来,意识模糊,看见殿下姿容风流,恍以为仙人,结果一双油手递了袍子肉来。”
他笑道:“你这张利嘴呵!”
“我这张利嘴,比不上殿下十中之一呢!”
他微微一笑,隔了半晌道:“你救了我两次,让我该如何报答你。”
我听了,心中免不了一丝感动,回道:“是太子殿下救民女在先,民女今日仅算作报恩而已。民女欠殿下的是救命之恩,即便是拿了这条命去还给殿下,民女亦不会有所犹疑。殿下更无需介怀。”
他拨弄着火堆,时不时溅出一两颗火星,又道:“说说你这两日吧,你是如何发现这山洞,又是如何在这荒野中活下来的。”
我顺着他话回道:“那日,我拉着殿下双双落入河中,呛了几口水后便昏迷过去,醒来便已被水冲到岸上,殿下则是被芦苇拦住才没被水流冲走。我想着,总不能在河边过夜,便脱下外裳浸了水,拧着麻绳从殿下胸口穿过腋下勒着,把殿下一路拖到洞中。”
他苦笑一番,道:“难怪我醒来便浑身酸痛,不想是这个原因。”
我想起那日替他更衣,脸上不自觉臊红,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殿□□格……实在魁梧。”说完我便无措的把目光投向一旁,又忍不住再瞄一眼,心道,他虽不是满身横肉的壮汉,但身上却是结结实实的,自然比同等身量的人重上几分。
“方小姐这是嫌我重了?”他清朗地笑了几声,摆摆手:“我常年带军,筋骨粗糙,这点颠簸还禁得起。倒是你,这几日一个人撑着,怕是累着了。”
我一带而过:“每日里也就是采撷蔬果,照看火堆罢了。倒是殿下,怎么猎得这头袍子。”
他拍了拍手上灰尘,道:“我也是腹中饥饿,便外出寻些果实,可巧就看见这袍子,奈何身上无甚力气,挥剑一下不得,那袍子便窜跑出去好远,我心里失意得很,谁知它见我不追不动,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又折返过来,我便顺势躺在地上装死,它过来嗅我,我才得手。”
我轻笑一声:“这可也算得上是,瞎太子碰上了傻袍子。”
“那方小姐可是就弱女子遇上蠢葡萄了?”
我想起喂他葡萄汁的画面,心里紧张的不行,他自浑然不知,笑得没心没肺,还问我:“你怎么脸红了。”
我一时慌乱,闭口不言。
他见我似有心事,便岔开话题道:“今夜我们且在这山洞里略休息一夜吧,我已在外耽搁许久,再不回京恐怕母妃担忧。”
“殿下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看了看洞外星云,问我道:“不妨方小姐为这山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开口道:“不妨,就叫雁栖山吧。”
他听了眸中光芒闪烁,我却不敢盯着他的眼睛,他问道:“可有什么典故吗?”
我低着头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典故,只是民女自幼喜爱大雁而已。”
洞中火光摇曳。
第二日,我和他背了些许食物在身上,未免追兵,不敢沿着河流一路朝着天津卫的方向去,只得翻过这座“雁栖山”。
他找来一根结实的树干,对我道:“山路难行,你便拉着这树干,我拽你上去。”
我点头,如是一日里走走停停,将至傍晚也到了山顶。
这时我们在山顶洞中度夜,外面大雨滂沱。
我看着洞口雨珠链链,道:“我想起一首诗,叫山雨。”
太子殿下思索了一下问道:“我不曾记得,是哪一首。”
“一片雨,山半晴。长风吹落西山上,满树萧萧心耳淸。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峰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他听后,闭目细品,道:“果然好诗。”
“殿下可也有什么应情应景的诗吗?”
他目光深远,道:“儿时,父皇曾教我兄弟几个念过一首,一夜山中雨,林端风怒号。不知溪水长,只觉钓船高。”说完他笑道,“那时父皇带我们在行宫里玩,给我们念了这首诗,我虽是长子,皇后也无嫡子,但我母妃出身卑微,父皇一向不喜我们母子。当时他抱着三弟,念了这首诗,我在旁边听着,便默默的记了下来。”
內闱之事我所知不多,不过大明开朝以来,太祖皇帝为防前代后宫干政、外戚擅权之祸,定下选妃的制度,后宫嫔妃皆出自民间良家,为何会有出身卑微一说?莫非,是宫中女婢?我揣度着,小心问道:“我听说,当今太后也是宫女出身。”
他低头道:“太后确实对我们母子很好。”
我思忖片刻,道:“我父亲所纳的一个姨娘,恰是当今皇贵妃的远亲姐妹,父亲一度专宠于她,凉薄母亲,郑氏多番挑衅,但母亲心志高远,不争无意之气。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父亲终究也看得明白,母亲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笑道:“世间少有你这样通透的女子,既聪明,又单纯。”
第二天雨停,山中空气清新,雨后桃花清丽,桃瓣铺了三里红毯。
“好美。”我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
他看着我,忽然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看着我,眼中情深。
我缓缓垂下目光,道:“之前一位教我舞蹈的先生,教过我桃夭舞之后,便被家中辞退,说是此舞轻浮,不宜大家。”
“我不觉得。”他道:“女儿待嫁,原是最美。”说着,他拿起随身所配玉笛,道:“你可愿为我舞一曲?”
不待我应,他笛声已悠悠响起,直触人心。
我沉默了片刻,晃至桃林中间,衣袖飘漾,身姿款款,折腰软腕,花红映日。盈盈笑意,桃花人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舞闭,他笛音兜转,换了另一支曲子,笛声婉转飘渺,不绝如缕,我听着和到:“凤兮凤兮归故里,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昔日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方作此曲凤求凰,太子殿下思念王妃,王妃定也是思念着殿下。”
他的眼神瞬间落寞下去,微微一笑道:“走吧,得在天黑前下山。”
我们走了片刻,他忽的停了下来。折下一枚桃枝,定定的看着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喉咙蠕动,嘴唇轻颤,紧皱着眉问道:“仪儿,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我全然愣住,气血翻涌:“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世人皆以为陆母不喜唐婉,使得陆游失去毕生所爱。可我却认为,是陆游自己不争东风,才至抱憾终身。我不愿如昔日陆游一般,只能在十年后去沈园的石壁上留下诗词一行。仪儿,只要你同意,待回京之后,我即刻便去求父皇以你大明太子妃。”
我且退了一步,道:“殿下此言严重了,民女不愿辜负殿下,只是民女身份卑微且已有婚约在身,殿下抬爱,民女惶恐。”
当下相顾无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仪儿,我把我的心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你,不求着你能对我有同样的心意,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明白我这颗心,也不教自己日后后悔。”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能得到他如此相待,即便我此刻死了,也有他会生生惦记着我,又有什么要紧。可我却不得不顾及父母族人,和儿容儿年纪尚轻,都未曾许配人家,我怎可只顾得自己欢喜,置家人无辜。
我目光躲闪,只回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德蒙殿下垂爱,维仪心中感激。只是殿下与维仪之间,于礼不合、于法不容。殿下与民女之间,有救命之恩情、有知遇之同情,男女之间原不该只在儿女私情,许是殿下一时迷惘,错把伯牙子期当做琴瑟之好。”
他执着手中树枝,轻声道:“你是知我的。”
这样的温情,即便是寒冰也该捂化了,偏我那时是个固执的铁疙瘩。在紫禁城里的无数个日夜里,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那之后,我们成日里讲些古文传奇、诗词歌赋,他还与我讲了好些他小时候的事,讲了好些皇宫里的事,以及他对鞑子的担忧。渴了,便饮山泉流水,饿了便食瓜果野味,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看云溪流转,倒也自在,仿佛把之前发生的事全忘记了。我们相互扶持着走了四五日脚上一双鞋几乎都磨坏了,终于见着了田园人家!我开心的揪着手里的帕子,指着天边一缕直烟,远远冲他喊道:“殿下,你看那边!”
他刚方冲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笑道:“太好了,仪儿。”
他这一句无心,却让我们忽然彼此尴尬起来,他还是笑了笑道:“走吧,我们过去。”
我们穿过漫漫稻田走近时,那田家主人也发现了我们,他停下手中活计,右手牢牢握着锄头。天子殿下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同夫人出游遭匪人劫掠而落难,流落至此,不知可否请问兄台,此处离天津可远?”
那农夫粗布短衫,约莫三十上下,常年面朝黄土皮肤晒得黝黑,我只低着头站在太子殿下身后。他打量我们一番,见也不像是坏人,便也友善,道:“说远也不远,若坐车半天功夫便也到了。二位衣着,不像普通人家?”
我听了心里终于安心,颇有苦尽甘来之感。
殿下笑了笑道:“祖辈经商,薄有家底而已。”
那农夫想了想道:“二位若不嫌弃,便在我家歇歇脚吧。正好明早我娘子想去城里买些家用,我可以捎上二位。”
我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对那农夫笑道:“若如此,便麻烦了。”
殿下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农夫道:“我叫李衍生,公子怎么称呼啊?”
“在下苏简,这是我夫人樊氏。”
“好好,苏先生,且和我来吧。”说着,李生便引着我们向他小院走去。
他那小院简陋,但也干干净净,中了些瓜果蔬菜,摆着几盆花花草草,豢养些鸡鸭,还有只看门的黑色狼狗,生意盎盎。
“爹爹!”该是里头的人听见犬吠出来迎,一个粉团子眨眼的功夫从门里头跑出来扑到李生怀里。这小粉团子长得圆圆润润白白净净,奶声奶气地撒着娇:“爹爹怎么才回来吃午饭,阿娘和莺儿都等饿啦!莺儿要爹爹抱抱!”
李生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笑意,宠溺的刮了刮小粉团子的鼻子,一把把她抱到怀里,道:“好,爹爹抱,莺儿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帮娘亲干活啊?”
粉团子大声喊道:“有!”
“相公?”这时一个妇人摸着门框站在门边,双眼无神的盯着前方,那妇人生得一副慈悲貌相,有美人骨骼。“家中可是有客人吗?”
我心中暗自咂舌,怪不得,这李生虽忠厚老实但相貌实在平平,竟也能娶得如此美貌佳人,原竟是瞎子,真是可惜了。
“杜娘你小心。”说着,李生急忙上前扶住他娘子,对我道:“这位是我妻子,杜娘。杜娘,这位先生和他夫人落了难,我想着明儿带你去城里买首饰,正好捎上他们俩。”
“在下苏简。”
“方氏。”
杜娘微微一笑,道:“既如此,二位不妨在我家先住下吧。”
杜娘说完,又对李生嗔道:“你明日带着二位贵客和莺儿进城就好了,我帮不上你,你又要顾着我,又要顾着莺儿实在辛苦,也不必给我买什么首饰,我不缺那个,给莺儿裁两身衣裳就行。”
李生笑涔涔的对杜娘道:“今年枇杷卖得好,家里赚得多,用不着担心钱,你长得好看,戴首饰好看。”
杜娘嗔道:“净顾着说话,让二位贵客站在院里吹风。”
“无妨!”我看着李生和杜娘伉俪情深,心中也生了几分情愫,想到自己宿命,不禁有些羡慕。
“都怪我了,两位里面歇歇吧。”说着李生把莺儿放下去,扶着杜娘引我们进去。
我不妨被门槛绊了一下,殿下一把拉住我,笑意盈盈:“夫人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