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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小红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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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和卓青云正式领结婚证,是在十一月的某一天。
这件事确定得十分草率。张定上半年辛劳工作,彻底把自己累垮了,恰好前两天又受了冻,她开始流鼻涕咳嗽,原本她身体还不错的时候,感冒连药都不必吃,喝几天热水就能自然好。
可是这次感冒来势汹汹,反反复复,她陷入感冒发烧的死循环。
那天她是在是咳嗽得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双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给卓青云发微信。
如今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进展到,给对方发微信,不用再计较现在是什么时间,如果不回会不会尴尬。
张定稍微想了想,发出一句很没营养的话:
【你现在在干嘛】
卓青云是在KTV包厢里收到这一条消息的。
他来参加他父亲老友的局,这位叔叔就是不工作了在家开画廊的那位,酒过三巡,直接带着一大帮人马杀到会所来,说是小辈开的,让大家放开了玩。
卓青云在混乱中瞥了眼这位叔叔,发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比开画展的时候生动多了。
整个饭局里他年纪最小,不可避免地成为焦点,饭桌上就是一个劲找他讲话,逼得他不得不频频起身敬酒,端着虚假的笑说,还得您平时多照应着我点儿。
后来到会所,其实包厢很大,但是架不住还叫了几个姑娘过来,长沙发立刻变得拥挤,迷幻的灯光下,金色的酒水从杯沿溢出来。他那个叔叔,正和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姑娘依偎着,唱《南泥湾》。
卓青云看着此刻场景,突然想起一句话。
人到中年,最忌无度。
“哥哥想要喝点什么呀?”
一个小姑娘俏生生地坐在他身边,嗲声问他。
他透过明明灭灭的光线去看她,看到厚重睫毛膏下的大眼睛,再往下,看到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肤。
他很快移开眼。
没想到这一幕居然会落到他叔叔眼里,老人家笑着说:“卓青云啊,不要总是端着。”
卓青云没办法,只能任由着那个小姑娘又靠的近了些。
浓烈的香水味和噪音,让卓青云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他们这些人很奇怪,总觉得要整天参加各种局,纵情声色才光荣。可卓青云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小姑娘的话,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天生不是这块料。
他就喜欢安静的地方,喜欢睡到中午起床打游戏,席地而坐点小龙虾外卖,他有时候自己也奇怪,他还没到中年呢,怎么越过越没精神,做什么都是无聊。
他只能掏出手机玩,他不太喜欢玩手机,手机里APP少的可怜,他把所有SNS动态都看了一遍以后,发现剩下的,只有炒股软件了。
张定的消息几乎是救了他一命。
他没有回复,盘算着待会儿要找个什么借口溜走,身边的小姑娘看到他这个反应,立马识相地开口:“这人谁啊,这么晚了还给人发消息,也不怕别人被吵醒。”
卓青云心想张定好像是不太怕,还是跟她解释:“这我女朋友。”
小姑娘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暧昧的视线扫过他的脸。卓青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拿他当面对女友查岗无可奈何的男人了。
张定的头像是个打哈欠的樱桃小丸子,卓青云曾经还笑话过她没个正形,看在别人眼里,倒是契合了她又作又嗲的形象。
他稍微牵动嘴角,举着手机对叔叔晃了晃,顺嘴胡扯:“不好意思哈,我得先走了,我朋友喝多了又出事,等着我去公安局捞人呢。”
一旁的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瞎编。
卓青云走到马路边,才给□□消息,说我去你家看看你吧。
他其实有点喝多了,晕乎乎的,打车到张定家楼下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不妥,抬起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烟酒味混杂,他被呛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定看到卓青云出现在家门口时,手里搭着自己的外套。
他是自己开的门。卓青云最近总爱半夜往她家里跑,有时候她在工作,或者在打游戏,总要特意起身给他开门。
后来张定怕麻烦,会在知道他要来之前就把门打开。可卓青云认为这样大半夜开着门实在不安全,有次就拉着她到门口,非常不要脸地逼着她把门的密码换成他的生日。
可是张定家那个门,构造清奇,他俩在门口蹲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到底怎么换密码。张定率先不耐烦了,问他:“我把我原来的密码告诉你,以后你随便什么时候开门都成,别折腾了行吗?”
她态度越好,越惹得他得寸进尺。卓青云看到张定累得要蹲不住,几乎这个人趴在门上,更乐了,跟她解释:“我这人记忆力特别差,你告诉我密码我也记不住,不如改成我生日,你不是从来不记人生日吗,这样多好,一个星期以后保管你这辈子都能记得我的生日,一举两得。”
张定最后被他逼得没办法了,只能又进屋翻箱倒柜找防盗门的说明书,和卓青云鼓捣了快一个小时,才把密码改好。
张定没好气地斜眼看他:“这下满意了吧。”
“满意了,”卓青云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回头给你发一朵小红花。”
卓青云在门口胡乱踢掉脚上的鞋,看到张定裹着毛毯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冷气开得很足,他一开门正对冷气口,被冻得一哆嗦。
“你来得好快。”张定扭头来看他,冲他温软地笑。
他没跟张定说过,其实他看张定这样笑得时候,会觉得有一种罕见的……反差萌。这种感觉是有据可循的,张定的脸上没有什么肉,有棱有角的,但是她笑得时候却很开,牵动面目肌肉,包裹住尖锐的颧骨。张定的上牙整个都往外凸,但她平时总爱冷着脸,所以并不明显。可是笑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把上嘴唇往上掀,露出很多牙齿,像一只兔子。
为什么没跟她说呢,卓青云平时能大喇喇地说各种花言巧语来夸她,可真的有能触动他的点时,他又喜欢小心藏着。
很多事情,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是这一天,他再次看到这个笑容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愧疚。
张定看到卓青云动作不太自然地,把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她起身,走了几步,就闻到卓青云身上的味道。
她看着卓青云跟她解释,是有个饭局,实在推不掉。
张定朝他意味深长地笑,卓青云连连摆手:“不过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而且这个局真的很无聊的,你看,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张定其实完全不担心卓青云在外面会沾花惹草,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这个她还是有数的。比如卓青云,他就是天生,对感情的事情不太热衷,别说还在外面找人了,处理一个他都嫌烦。
不过她存了想逗逗卓青云的意思,依旧盯着他的脸看。
看得卓青云头皮发麻,怀疑自己脸上有口红印,赶紧跑去洗手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才知道自己是被张定耍了。
出来一看,张定正坐在沙发上,喝一大杯果汁。
卓清明不声不响地走近,然后把刚洗好的手朝她那里一甩,水珠全部落到她脸上。
“卓青云你神经病吧!”
“谁让你耍我。”
“不过啊……”
“干嘛?”张定拿着一把水果刀削苹果,她力气小,苹果皮削不下来,刀却几次脱手,连卓青云在一边看都提心吊胆的。
“我要是真出轨了,你打算怎么办啊,把我甩了?”
“哪有这么容易,”张定装作很凶的样子挥了挥手里的刀,“当然是把你给阉了。”
说完还冲他一扬下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听过没?”
“张定,我搬到你这来住一阵子吧。”
张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干嘛,你把我当饭票了?”
“我月月交给你生活费还不行吗,你就让我搬过来住吧。”
卓青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抬眸看她,眼神里有一些眷恋,细碎的灯光落在他眼底,一闪一闪亮晶晶。
张定判断了一下卓青云的为人,确定他真的是喝多了,才会说出这样不给自己留点后路的话,估计到了明天他酒醒了,就该后悔了。
但是她还是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后悔就后悔吧,至少多年后回忆,她还是有一点证据,来证明她曾经得到过卓青云的。
张定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说好啊。
张定第二天早上去上班,下班后回家,发现卓青云已经走了。
失落在所难免,她愣愣地坐下来,心想也好,不用特意考虑今晚吃什么了。
然而只有一会儿,她听见开门的动静,卓青云拖着行李箱进来,笑嘻嘻地让她在衣柜里挪出个空子给他用。
和卓青云住在一起彻底刷新了张定对他的认知。卓青云这个人冷漠但是不孤僻,相反,他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搬过来之后,他用ipad看项目提案,都要贱兮兮地,跑到张定旁边去看。
有时张定在看综艺节目,还能发现他在偷瞄她的屏幕。
也是因为住在一起,卓青云才发现,原来张定的状态这么不好。
失眠成了习惯,带着身体免疫系统也变差,常常感冒。他偶尔半夜醒来,发现张定不在身边,而是跑到阳台,压抑地咳嗽。
搞得他在工作忙碌之际,还要抽出空来拎着她去医院。
于是卓青云开始孜孜不倦地劝张定休假。
“你不是说你今年都没怎么休假吗,不如这一次全休完,正好我手头的工作也快结束了,我们出去玩一玩好不好?”
“不好,我很忙,没功夫休假。”
“可是你身体也不能这样耗啊。”
“卓青云,我的工作性质和你不一样的,不能轻易休假。我自己要还房贷,还有我爸妈要买房,也需要钱的。”
卓青云立刻说:“那干脆你把工作辞了,休息个一年半载的,把身体彻底养好,我养你。”
张定愣了愣。
其实她知道,养她对卓青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和卓青云在一起之后,偶尔从他那里听一点他家的事情,都觉得震惊。学生时代头脑简单,她只是懵懵懂懂感觉到卓青云家境挺好,可到底好到什么地步,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她有一次无意瞥见卓青云的海外教育背景,他很低调,只说自己是出去随便混了两年,张定看到的却是,他那份毕业证书含金量惊人,完全不敢想象,到底是动用了怎样的关系才得到的。
他显然不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恰恰相反,他勤勉,并且聪明,从家庭里继承的,绝对不只是资源上的便利而已。
后来她真的把攒着的假期都休完了。
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看了一遍《小森林》以后受到鼓舞,在家潜心钻研厨艺。她父母有时来看看她,也避无可避地,和卓青云见过几次。卓青云倒是意外地很会讨老年人欢心,不过几次以后,她妈都会打电话说要给她送点大闸蟹过去。
张定说费那事干嘛,我又不喜欢吃。
她妈从善如流答道,卓青云不是喜欢吃嘛。
天气开始冷下来后,张定越来越懒得出门,卓青云本想拉着她去海岛,没想到他弟弟的事情有了重大进展,把他一个电话,又叫到了那个小山村。
其实这个事情,名义上是卓青云和她合作,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做什么事,卓青云只和她谈了一次就把情况搞清楚了,后来都是他在操作。
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想,卓青云和她会走到这一步,也许和这件事真的没多大关系。
卓青云在那里的生活很无聊,事情已经到收尾阶段,每天要不断开会,协调各方关系,他妈全指望着他给自己出气,恨不得每天一个电话来过问一下进度。
连他爸都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毕竟是你弟弟,你做事情有点分寸,该留的,还是要给他留一点。”
“这您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事儿闹不到他头上,基金我都给他留着,还把我电话给他了,以后他要是有点什么麻烦,也可以找我的。”
卓青云和他爸关系一直都不好,他爸觉得他没有冲劲,难成大事。不过必须得承认,他爸看人还挺准的,他做事喜欢偷懒,没干劲,他甚至会丧气地想,他到底要成什么大事呢,他又不用拯救世界。
胡明亮这个大嘴巴,把他时隔多年又被初中同学追到手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人尽皆知。他莫名被塑造成长情典范,说他当时另有女朋友,其实心里惦记的,一直是现在这个。
卓青云觉得冤枉,他是真没这心思,可是他要是一点都不惦记张定的话,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忘了她呢?
卓青云知道,即便是现在,张定跟他相处,也是会提着一口气的。他看过张定给客户打电话分析问题的样子,逻辑缜密,语气平缓,再不耐烦的时候,都能讲出“没关系我理解你的”这种鬼话。
可是一看到他,她的语气就立刻放软,每句话的末尾加语气词,被他惹毛了,会直截了当地说,卓青云你烦死了。
他清楚,没有人的人格可以割裂成这样。张定只是投其所好,放大另一部分,隐藏了另一部分。
面对这种投其所好,他很难不动容。
卓青云把所有事情都办妥了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看着乡村的夜空里多而亮的星星,发现他其实,有一点点想张定。
他给张定打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就没头没脑地说,等我回去我们就把证领了吧。
次日一早,他开车七点到江城,先回家拿了自己的户口本,八点到达张定家,把张定从床上拉起来,简单洗漱吃个早饭,就直奔民政局。
路上张定还用手机查了,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卓青云说:“那敢情好,这样民政局排队的人肯定少。”
整个结婚过程没用一个小时,最后拿到两个红本子时,张定还感觉有些虚幻。
卓青云的效率很高,还没出民政局,就敲定了下午的搬家公司。
张定奇怪:“像你们这种人,不应该先拟个婚前协议之类的吗?”
“犯不着,以后要是真的离婚了,你总归是不舍得让我露宿街头的。”
张定嘴硬,说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我以后要对他很好很好。
要对他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