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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醉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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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喻接了酒坛子,寻着离柜台不远的一张桌便坐下了。揭开封盖,酒香顷时散逸,不等他赞一声“好酒”,就已引得邻桌的客人探头来望。
这是位时常光顾的熟客,见了这酒,他不免有些玩笑似的忿忿,转脸向祁寒打趣道:“小掌柜,你藏着这等好酒,平日里却不见你拿出来过。”
祁寒方重坐下,抬起头淡淡笑道:“三两银子一坛,自然是好的。我不怕银子收不回,只怕许多客官受不住这等烈性。”
说罢还有意无意地扫了段喻一眼。
段喻自然不满,闻言一拍案,周身风发意气:“掌柜的年纪看着还没我大,可不能瞧不起人。你道我受不得,我便喝了这一坛子给你瞧瞧。待我饮尽了,多少也得免了酒钱。”
祁寒微微挑眉,一笑道:“好。”
此时,段喻赶路的乏劲儿已上来,他也不多言,自顾自斟了碗酒。可方饮下去一口,就禁不住拧起了眉头。
祁寒远远将他的神情望得真切。之前他已尝过那酒的味道了,起初闻着只觉得香,入口则是通透的清冽,直至咽下去,才知它的浓烈。他还饿着,那感觉必定是烈火灼心一般。
祁寒默然赞许了一番自己的手艺。
看他就着一碟子白切牛肉、一碟子凉拌菜丝儿,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祁寒垂下眸光,似笑非笑。
不觉间,酒劲儿终于上头。
段喻默然喝着,忽地放下酒碗,道:“独饮有何趣味?掌柜的陪我说说话解闷儿吧。”
只是那话音已有些含混。
旁的客人都酒足饭饱离开了,最后一位——也就是方才玩笑的那人,跨出院门之前闻言,笑道:“听这话,小公子怕是已经醉了。小掌柜好生照顾着吧。”便也远去。
段喻盯着酒碗,脸色沉静,道:“不,没醉。”
祁寒看了一眼:“嗯。”
话音未落,段喻便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段喻忽然看见茫远的平沙尽头硝烟乍起。
烽火连缀,刀兵四现。
他身披战甲,手执金枪,正冲锋陷阵。
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甚至紧促到不容反应。
喊杀声里,一个个士兵倒在他的马下,却有更多的敌人涌来不绝。那些敌人的番邦装束却在告诉他,这不是演习。
段喻强自定神,骑马冲至前锋,枪挑数人,却在从地上一具尸身的胸膛中拔出枪时,听到身侧风急。
而后竟是刻骨之痛。
一支羽箭没入了他的肋骨。
他从马上坠落,喊杀声中,眼里漫过一片血色。
段喻脊背泛起一阵凉意,猛地撑起身子,迷散的眼瞳映出桌上烛光,复又清明。
梦里血染沙场,实是不祥之兆。
四下寂然。
他镇定后抬首,只见黄花梨木的柜台后,少年掌柜坐在一片暖黄的光明中,捧书悠然看着。
柜台侧边空地上,小泥炉的暗火温着一碗醒酒汤。
“醒了么?”祁寒放下书,望过来。
段喻点了点头:“嗯。”
梦已醒了,酒差不多也将醒了。
祁寒起身,将炉子上的陶碗端下,送到他桌边来,而后便就此坐下。
“多谢。现在是什么时辰?”段喻接了碗,望了望窗外天色。
“酉时末了。”祁寒敛眉道,“在下不曾劝公子少饮些酒,也未尝想到公子赶路劳累。可曾耽误公子要事?是思虑不周,还望见谅。”
“不曾,掌柜不必忧心。是在下,今早骑马从西路驿回京城,赶了数十里路,途中也未休整,难免有些不济。”
段喻将醒酒汤一饮而尽,从余味中品出了几味中药来,都是性温的药材。
“那便好。公子想必还饿着?稍等。”祁寒说罢起身,走进厨房。
他刚走,段喻就听见自己腹中空响一声。
真是善解人意。他不禁无奈一笑。
祁寒端了碗白粥出来。段喻尝了,只觉浓郁粘稠,有一种江南的绵柔感觉。
虽然不曾到过江南,可就是有这种感觉。
段喻悠悠然吃着粥,不时隔着烛火望一眼对面的少年,心间忽然沉静下来,方才梦里的喧嚣厮杀似乎不复存在。
祁寒只觉得他投来的目光甚是纯粹,任他望着,也并不反感。
段喻道:“陪我说说话么?”
“公子请讲。”
段喻一摆手,道:“别‘公子公子’了,在下姓段名喻,直接称名便是。”
方才听着眼前这小掌柜说话,礼节俱到,段喻不免也礼尚往来地同他说话。
只是他一声声“公子”得他不习惯。毕竟自小在家被人喊“少爷”,而与父亲交好的几位朝臣长辈家中的同龄人相处之时,大家也是直接称名。
不同于那些纨绔子弟,他一向只读书习武,不喜出入市井场所,更甚少与人交游,也就没有太多与人打交道的机会。
虽说这两年入了军营终于和里边一干小伙儿打成一片,但军中人皆直爽,彼此相熟后,便直接指名道姓地互相喊着,倒从不曾有人客客气气地叫过他“公子”。
细想之下,十九年来,他被人口口声声喊了数句“公子”,今儿个倒是头一回。
不习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