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24、痛觉记忆

　　青年半个身子被压在废墟下，白色的衬衣被鲜血染成了黑红色。他靠着身后的废墟静静地坐着，近乎安详地看着面前从上方漏下的一小块阳光。
　　听见声音，他懒懒地转过脸来，从容地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他甚至带着浅笑。但他看见的却不是预料中的人工智能士兵。他的笑容僵住了，平静的眼瞳里霎时风雨大作，惊讶和愤怒一瞬间电闪雷鸣。一时间，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轰炸余波里，他只能看着少女手脚并用地爬过废墟，好几次险险将要跌倒，没有任何防护的双手双膝一次又一次撑在断裂的钢筋和水泥板上。他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看着“英勇无畏”“爬山涉水而来”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跪在自己身旁。

　　“哟，阿夕。”他笑道，“要听个故事吗？人工智能扶持联盟政客上位，或者人类为了永生的科技利用人工智能，来，选一个？”
　　“不要，你的故事编得太差了。”
　　青年宠溺地笑笑，带起一阵咳嗽，“那你代我去看看真相，好么？”
　　不等少女拒绝，他又说道：“来，转个身，趁我还有力气，帮你挽个头发。”

　　计夕看着他一如平常的笑容，看着他满身的血色，终于含着眼泪妥协。他的手很慢，但依旧很稳。计夕感觉到自己的长发被轻轻撩起、盘拢、固定，她伸手试着摸了摸，固定盘发的是杜知微从不离身的铅笔。
　　“挽了头发，阿夕就不再是小丫头了啊。”他极为勉强地笑出声，带起又一阵咳嗽和喘息。

　　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军用护腕被一只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塞进她的手心。恍惚间，她又听到青年的声音——阿夕，这就是传承。
　　薪火相传，连绵不绝，前人已逝，后辈将继。
　　她没有回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杜知微的军用护腕上，绿色的通讯提示灯还亮着，这时候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计夕听到齐有杉的声音传出来。
　　“你还是老样子，乔亚。”他这样感叹道。
　　信号混杂着忽高忽低的杂音，计夕听不清对方的回应，只听到齐有杉继续说道：“利用‘特洛伊’给你们创造机会，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
　　“……也许我是想最后试一试，看人类能不能有第二条出路。”
　　“……我知道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开始就在你的计划里。”

　　爆炸声停了一瞬，计夕终于听到乔亚，那位联盟最高统帅的声音，“我会让活下来的人重新回到联盟。”
　　“这场战争结束后，你在联盟的处境会更加艰难。那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破坏人工智能的主脑，瘫痪它们的通讯网络，分化歼灭它们的军队，借机开启反攻，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真可惜，你没看到人工智能的内线联络主脑被我们抓到时的表情，那可真是，精彩极了。”
　　“六年等一条消息，赌这么一个机会，是你会做的事。”
　　杂音越来越响，两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应该道别了……别想着说服我，乔亚，这是我的选择……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呢。”枪声响起，又被紧随而来的轰炸声掩盖。支离破碎的基地在骤然拔高的爆炸声里剧烈震动，像是要随着它的将军而去，残余的墙体接连崩塌，地面豁然倾斜。计夕惊慌之下无处着力，身不由己地向下滚落，后脑重重地磕在废墟上。

　　虚拟屏幕上的曲线骤然拔高，蓝光映在少女苍白的脸上。
　　“痛觉记忆。”轻柔的女声不带感情地说道，“应该快要醒了，准备思维上传装置。”

　　计夕在一片黑暗中挣扎着，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道，“林上尉，找到了！”
　　她努力地睁开眼，身前的水泥板和钢筋被缓慢移开，阳光弥漫开来。她看见熟悉的蓝灰色军装。远处，枪声和爆炸声还在继续，但她的目光凝注了，模糊的视线被全身的气力聚集到面前急急走来的陌生军人身上，从那人胸前写着“林”的身份牌，到他熟悉的干净纯粹的眼眸。
　　已经是成年男性样貌的林僵硬地单膝跪下，俯下身好让少女可以枕在自己手上。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掌触目惊心地流下，瞬间染红了一大片袖口。仿生人体以镇定稳定著称，计夕却分明感到他的手在颤抖。
　　“医务兵！”他大声喊道。
　　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医务兵抱着工具箱，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长官，我没法，我不会……
　　“就没有人会救人吗！计夕，计夕你撑着点……”

　　仿生人和人类的战地救护，怎么会一样呢？计夕看着明显慌了神的林，撞击和大量失血后极度混乱的思维不合时宜地想到，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和欢喜。
　　她抬起还能动的右手。
　　“别动”，林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好听清她要说什么，但是她只是固执地微笑着。男人终于妥协，托着少女无力的手腕，顺着她的心意一寸寸靠近自己的脸颊，直到纤细的手指软软地点在他的左眼下方，用沾了血和泥灰的指尖点上那颗曾经存在的泪痣。

　　计夕看着他的眼睛惊讶地睁大，珍藏在记忆里的少年一瞬间和面前的男人重合，熟悉的容颜和仿生人体的面孔相叠。
　　第一次见到这副躯体的虚拟投影时，我恐惧于你会变成他的样子。仿生的人体越是完美，我越是恐惧，害怕自己因为这副皮相爱上你，更害怕自己因为这副皮相再也不能喜欢上你，甚至因此而憎恨你。于是，我带着一切可以称之为暗恋的情感远远离开。
　　然而当你以这样的容貌再次出现，真真实实，触手可及，我才发现——纵然时间流沙，物是人非，我还是认得出你，忘不了你，恨不了你。
　　我喜欢你啊。

　　“长官，我们需要马上转移！”有军人喊道，但已经来不及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咫尺处炸开，火光和巨大的冲击力荡开了周围的废墟，摧枯拉朽地扑过来。计夕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他的面容在剧烈的火光中慢慢消失。
　　——人体的各种生命特征，比如体温、心跳，会使得暴露在地面上的人类变成最明显的靶子，就像是灰白背景上的鲜红标记。
　　——所有军人的思维都会拷贝后存贮在基地内……你们会成为联盟最出色的战士，《军人保护法》会保证你们绝不会死在战场上……

　　如果思维可以具象为盾牌堡垒，请让他毫发无伤，请让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