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18、理想主义者

　　沈择面色未变，但虚扶眼镜的手指明显一抖，指尖按到镜片。清晰与模糊之间，他仿佛又听到了乔亚的声音——

　　“齐有杉的人会来救您。我和您今天的对话，请不要告诉齐将军。”
　　“包括‘诱饵计划’？”他挑眉。
　　“是的。”
　　“如果他想要释放诱饵呢？思维上传之后，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数据流可没有任何区别。”
　　乔亚墨绿色的瞳孔里泛出真实的笑意，“他不会。齐有杉不会做伤害人类的事。”

　　“齐有杉不会释放‘特洛伊’，”沈择正了正眼镜，“这与‘诱饵计划’没有任何差别。”
　　杜知微偏过头，看着书柜里齐整的生物书籍。他曾经花了无数个通宵，将它们一个字一个标点地输入电子芯片。他看到那本红色封面的《现代遗传学》，想起计夕第一天来到实验室时，小心地抚着书脊的样子。
　　过去从未远去，因为总是会有人想要知道，总会有人不辞万里，找到它的残骸，拭去上面的浮土，还原它本初的模样。于是渺渺天地浩浩宇宙，漂泊的旅人终于能说，原来我们从这里来。
　　青年看着满满一柜的书籍，微笑起来，“联盟的人总说，我们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其实，如果这里真的有这样的人，那恐怕就是将军了。”
　　“如果将军想要实施‘诱饵计划’，他的计划里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的名字。而我们，不过是跟随着他，想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再以人类的样子死去。”

　　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带着情绪激荡后的刻骨疲惫，“教授，有些选择，我们不能做。”
　　“纵然是战争，我们也没有灭绝一个种群的权利——无论他们是不是人类。况且，联盟的人们本就是人类。这是屠杀，教授。哪怕人性成为我们的墓志铭，也不能这样双手鲜血地活下去。”
　　“那样的我们，和释放‘追踪者’的人工智能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择像是倦了，他摘下眼镜拿在手上。
　　杜知微将营养素放在他手边的桌上，“今天是独立日，晚上威廉还要向莉莉安求婚——晚点一起过去吧。”他转向计夕，“你也休息一会吧。”
　　“所以‘特洛伊’不会被释放？”计夕看着他问道。
　　“特洛伊计划”，基地里的人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哪怕因为权限知道的不多，也足以让它成为黑夜里的一点希望——在六年前最黑暗的时刻，由他们这些知情者放出的希望。人们曾经笑着赞美这“为联盟所不容的设想”，喝着酒打赌它有多么的强大。
　　生化武器，终归是武器；而武器，终究是要上膛的。人们这样说着，信誓旦旦，于是他闭目塞听，笑着接过酒喝下——如果一杯是一次默认一个承诺，他早已负债累累。
　　杜知微按着额角，曾经支撑着基地里人们的未来，仿佛将在他的菲薄话语中灰飞烟灭，“是的，不会。”
　　沈择突然嗤笑道，“释放，就是‘特洛伊计划’。不释放，就是‘诱饵计划’。”
　　“教授！”杜知微有些怒了。
　　“放心，我是想落实了‘特洛伊计划’，但我不会在暗地里这么做。”沈择闭着眼睛，“你的历史看到哪里了？”
　　计夕怔了怔，意识到这话是在问自己。
　　“‘追踪者’，‘０２４’和——”
　　她咽下了“特洛伊计划”几个字，转而道，“您离开联盟的原因。”
　　“晚会前把剩下的看完吧。”知情，才能选择，而我将给你们选择。沈择闭着眼，笑得温润儒雅。

　　没有人再说话，实验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电子仪器和通风系统运作的轻微声响。
　　计夕看了看按着额角、面露疲态的杜知微，安静地打开电子笔记本，点开新的一章——《永生法案》和《军人保护法》。
　　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条文——《永生法案》承认人类的生命是寄托于思维的存在，承认思维上传的合法性，所有１６岁及以上的公民必须接受思维上传。
　　《军人保护法》规定，所有联盟军人的思维都会拷贝并储存在联盟，保证战争中零死亡。
　　沈择的话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用生命杀死生命”。她突然有些迷惘，自然的遗传物质和数据化的思维，到底哪一个可以代表人类自身，可以囊括进一切音容样貌、过去现在、喜怒哀乐？

　　她看到杜知微这样写道：局限于现在的我们无法给出评判，思维是否可以代表一个完整的人类。但是，所有人无疑应当时时的思索，基于同样的仿生躯体和仿神经冲动数据流，人类和人工智能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人们不能够知道，思维上传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当我们的记忆被转化为永恒不变的数据流，与那些记忆相伴相生的情绪是否也被一同固化，再也不能改变分毫。而那些我们不愿揭开的痛苦记忆，是否会因为我们的刻意回避而从此永久弱化，甚至在记忆里消失。
　　但愿人类不是带着对战争和人工智能的恐惧新生，不是抛下了对逝者的记忆重回地面。

　　计夕用手轻轻掩上电子笔记本的屏幕。许久没有出现的寒意再次漫上咽喉，她像是悬在冰川绝壁上的攀援者，明知下方是无尽深渊，仍机械地一寸寸松开手里的绳索。她回忆起第一次看见助教安慰一个孩子，也终于看清自己的恐惧——
　　哪怕拥抱的姿势再亲密，怀抱始终是冰冷的。
　　哪怕面部线条扭曲出生疏的悲痛，瞳孔依旧平静到空无一物。

　　少年们在战乱中拔然成熟，但真正的成长与理解才刚刚开始。当她终于向周围张望时，却只看见精致的妆容和甜美的微笑，制式的同情与悲痛尚不如一滴泪水来得温热。世界在沧海桑田中斩断了过去，少年竟仿若拘于过去的垂垂老者，不被周围的世界所理解。
　　于是她退进角落，在旧时代的书籍中独自过着过去的日子，直到联盟给出名为“成人礼”的通行证——面容完美，身材修长。
　　却要你放弃过去，也放弃自身的独一无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