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现在年少如花》风雪添衣

1、Vol.01

　　病危通知单下来的第二天，老旧的公寓楼，冷寂多年的许家客厅里坐满了人。
　　大舅许唯德占据了沙发的正中央，西装革履，头发焗油定型，手里夹了根烟，吞云吐雾地说道：“自古长兄如父，妈现在也不能开口说话，一切就听我的安排吧——许尔来我们家，这房子也先归我们管。”
　　许唯德的二儿子，八岁的许天趴在窗户前冲许尔看了一眼。许尔一身黑色卫衣、破洞牛仔裤，赤脚穿一双拖鞋，背靠着门一声不吭。许天冲她做鬼脸，她看见了，没有反应。
　　站在方桌前的二舅妈刘珍猛然笑了一声，挖苦道：“许尔去你们家？你们家四口人挤在七十平的房子里，许尔过去连浴缸都没得睡。”
　　不等许唯德反驳，她挥了一下手说道：“许尔马上就升高中了，应该有个好的读书环境。我们许岩跟许尔一样大，唯仁又是老师，许尔该跟我们一起。”
　　方桌旁的椅子上，二舅许唯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同妻子的说法。许岩躲在刘珍的背后，头快要低到方桌底下，戴着耳机正在玩手机，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滑动。
　　沙发左侧的大舅妈张丽娜不甘示弱，说道：“房子小怎么了，许尔过去我们就换大房子，地方都选好了，旁边就是985，我们可以给许尔请大学生辅导，不比唯仁一个中专的政治老师差。”
　　刘珍说道：“哟，房子还没到手呢，就已经想好怎么卖掉换新房啦。咱妈是在医院躺着，但还没死呢，你们别忘了医药费的事。”
　　“说到医药费，医院那边我还垫着三万呢，你们什么时候给？”许唯德皱眉，狠狠抽了口烟，“我做生意是亏了点钱，但还不至于为了个破房子丢人现眼！”
　　刘珍怒了：“你怎么说话呢，谁丢人现眼啦！”
　　语言越显喧嚣，行为越是卑劣。客厅内很快陷入争吵，许尔沉默地望向这群亲戚。她今年十五岁，有将近五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这些人，记忆早就模糊了。
　　她推开背后的门，没有人察觉，于是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许尔下楼。
　　楼道老旧，墙皮脱落的墙壁上贴着开锁、通马桶的小广告，水泥台阶的颜色斑驳。光线昏暗，传来脚步声，许尔翻起卫衣的帽子戴上，不想被任何人看见突然泛红的双眼。
　　一群人拾阶而上，和许尔擦肩而过。
　　忽然所有脚步声消失，一道声音从许尔的头顶落了下来：“你是许尔吧，我姓盛。”
　　许尔转身，抬头看过去。
　　二楼和三楼之间，站了四五个流氓，凶神恶煞，纹着花臂。离许尔只有三个台阶的地方站着一位年轻人，二十五岁左右的模样，却是西装白衬衫配领带，鬓角乌黑齐整，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他长得过分好看，虽然打扮正式，却不显精英范，反而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他弯起嘴角微笑，昏暗光线之中，眼底涌现亿万星辰，破开岁月尘埃，落到了许尔的面前。
　　他向许尔伸出手。
　　许尔看着那只手，向下退了一步台阶，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他缩回手，化解尴尬地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楼上走去，那几个花臂流氓跟在他的身后。
　　许尔站在原地，从楼梯扶栏的间隙往上看，看到姓盛的年轻人和花臂流氓们停在三楼，站在她家的门前。
　　“哪位？”有人开门，听声音是二舅许唯仁，谨慎客气得有些卑微，“您是？”
　　姓盛的年轻人说道：“你好，我是许唯荞的丈夫，这栋房子的合法继承人。”
　　许尔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快步上楼，站在花臂流氓们的身后瞪着姓盛的年轻人。
　　许唯荞是许尔的母亲。
　　客厅里的众人如许尔一般震惊，齐齐往门外看去。大舅许唯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镇定地站起来，说道：“荞荞的丈夫？许尔的爸爸？”
　　许尔的目光钉在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回避了这个问题，口气依旧不卑不亢：“这是我和许唯荞的结婚证明，还有她生前亲笔签名的遗嘱和产权转让书。”
　　生前。遗嘱。
　　众人再次震惊。
　　年轻人将手中大堆的文件递到许唯德的面前。许尔挤开花臂流氓们，走过去抓住那些文件。
　　第一份是结婚证明，第二份是许唯荞的遗嘱，第三份是许唯荞的死亡证明，第四份是许唯荞在医院的治疗记录，第五份是产权转让书。
　　厚厚一沓，是一个人死后留下的全部。
　　许尔觉得有人往她的胸口塞了一拳，不疼，钝钝的，特别闷。
　　许唯德走出来，挺着啤酒肚从许尔的手上拿走那些文件。客厅里的其他人也全部挤到了门口，把最先出来的许唯仁挤到了身后，争着去看许唯德手里的文件。
　　张丽娜率先叫了起来：“她怎么可以死？！她妈妈还躺在医院呢，她都不来看一眼？！房子不给亲哥给一个陌生人，一辈子没拎得清！”
　　这片公寓楼在政府的拆迁范围内，虽然没确切的时间，但基本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拆迁按人头赔偿，大舅家四口人，赔款超过八百万。张丽娜和许唯德过来之前已经合计好了，还完债之后还剩些钱可以继续投资。
　　张丽娜把产权转让书夺过来，捏在手里，越看越不相信，抖着转让书冲年轻人说道：“公证律师是哪位？你不带律师过来，带了一群流氓，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这是律师的联系方式，你们可以随时去确认情况。”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张丽娜没有接，将转让书摔回许唯德的手上，转身去客厅拿自己的包。二舅妈刘珍倒是接过名片，迟疑看着上面的名字、电话和地址，打算回头找人打探一番。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明明兴冲冲抱着必胜的心来的，没想到会被截胡，众人转身回客厅。
　　许岩靠着门边的冰箱，重新回到游戏里。许天趴在门框上，眨着眼睛看姓盛的年轻人，还有那群凶神恶煞的花臂流氓，他用手指勾了勾愣在原地的许尔。
　　许尔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许天无聊地转身，咚咚咚跑进屋，按响书房里的钢琴，声音刺耳。许尔冲过去，一把将许天从钢琴前提开，面无表情地说道：“滚远点。”
　　姓盛的年轻人走进客厅，站在门和沙发的斜对角，说道：“既然一家人得空都在一起，那接下来照顾许尔奶奶的事，不如商量一下。”
　　刘珍瞥了他一眼，不屑道：“什么一家人，我们认你了吗？你连许尔的爸爸都不是，跟我们装什么熟？”
　　许唯德道：“唯荞做事太糊涂了，我们是不可能让她把房子送给一个外人的。”
　　张丽娜气急败坏：“许尔奶奶从住院到现在，一直贴钱的是我们家！要谈可以，我们已经垫了三万，你们一家先给我一万。”
　　一个圆寸头、戴着大金链的花臂流氓走了进来，伸着粗壮的胳膊指向张丽娜，瞪眼说道：“你找谁要钱呢，是不是要我联系一下，催催你们家欠的五百万啊。”
　　张丽娜畏缩地往后侧了侧身，冲许唯德使眼色。许唯德还要摆一家之主的架子，张丽娜在他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催促道：“许佐今天回家，要我们去学校接他的呢。”
　　张丽娜挎着包，扯着许天出门，许唯德离开之前冲书房里的许尔说道：“许尔啊，有事情记得跟大舅讲，别害怕。”
　　许尔没有吭声，静静地坐在钢琴前，连衣帽戴在头上。
　　大金链子花臂流氓看向许唯仁刘珍夫妇，很不客气：“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就走。”许唯仁是唯一一个进屋换了拖鞋的人，他老实走到鞋架前弯腰换鞋。
　　刘珍还有些不甘心，说道：“许尔一个人在，谁放心让你们一群流氓待在这里啊，我要报警！”
　　姓盛的年轻人淡淡道：“我现在是屋主，该报警的人是我。”
　　“你！”刘珍气急败坏，却无话可说，胸膛猛烈地几个起伏，冲许岩吼道：“怎么还在打游戏！一天到晚打打打，眼睛都打坏了！”
　　许岩把手机放进兜里，埋头冲了出去，刘珍、许唯仁跟着一起出去了。
　　几个花臂流氓侧头，看着他们下楼，楼道里传来刘珍尖锐的声音，她在骂许唯仁窝囊。
　　大金链子说道：“盛哥，我们先走了啊，有事随时叫。”
　　“好。”年轻人掏出皮夹，“请兄弟们喝杯酒。”
　　“客气个啥啊。”大金链子笑了笑，转身走了，一群花臂流氓咚咚咚下楼，不知谁还吹了声口哨。
　　屋里死寂般安静。
　　年轻人将文件摆在客厅方桌上，用皮夹压住。他站了会儿，走到书房门口。
　　他看着许尔面前的立式钢琴，钢琴是棕色的，很旧了，琴盖上贴了很多照片。
　　他的目光落到许尔身上，说道：“今天在家住吗，要不要喊朋友过来，或者你去朋友家借宿？”
　　“我去医院。”许尔站起来，低头走到鞋架前，换了一双灰白的球鞋。
　　年轻人站在原地，注视着许尔的动作，说道：“我不住在这里。”
　　许尔从连衣帽下抬起头，讽刺道：“你的房子，随你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