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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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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的江南,残留的暑气浸入了如烟细雨之中。船家戴着斗笠,身披一件深棕色的蓑衣,在蒙蒙雾气之中沉默地摇着橹,在水面上荡开几道皱褶的波纹,很快又漾开了去。
船篷之下,青衣男子为另一人斟满酒盏,举止之间尽显雍容。他举起手中酒盏,道:“这般偏芜之地竟叫我遇见先生,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对面之人只微微抬眼,眉宇紧锁,倦容不加掩饰。他端杯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没有半分接口的意思。
青衣男子也不恼,语气中笑意渐浓:“便也有九年未与先生相见,先生可还是气恼当初的事?”
被他称作先生的人几度止言,最后仍是淡淡道:“小民担不起这一声称呼。”
他用着谦语,却是半点不显谦恭之意,目光落在虚无之处:“陛下莫要折杀小民了,小民怎敢生出气恼陛下的心思。”
青衣男子饮尽杯中酒后,斜撑着脑袋望着对方,尾音拉长,拖出了几分怠懒:“先生还是与过去无二啊。”他眉目间皆是久居高位的凌然之色:“想来也依旧惦念着魏府的人吧。”
对方终是变了脸色,遮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也攥了起来,神色隐忍:“陛下。”
“先生不如向过去一般,唤我表字吧。”青衣男子笑了起来:“现下并无他人,这些虚礼不做得数。不若以平辈相称,我也能唤先生一声,秉之。”
分明是温和到几近化在口中的言语,却是让魏秉之的脸色霎时苍白。
2.
魏秉之是他那一场科考钦点的状元郎。
自此之后可谓平步青云,在翰林院登记不过半日的工夫,又在众目睽睽下领了一道新的圣旨——任职太子少傅。
满朝皆惊。
魏秉之算得上是首开先河,史无前例,一经走马上任立即升官,还是从一品的官位。
当时他不过是弱冠的年纪,较之太子不过虚长了五岁罢了,又如何服的了众,一时之间自是众口难调。
奈何当朝皇帝却是没有被接连劝谏的奏折改变了决定,加之太子也一味护着这新上任的少傅,群臣便也渐渐偃旗息鼓。
而另一边,魏秉之与太子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魏秉之喜欢极了这个温和有礼的学生,认为对方博古通今、谦逊内敛,又善于辞令,且六艺皆通。而太子同样欣赏这个当之无愧的状元,常称其所作文章字字珠玑,直把他当作知己看待,连同胞兄弟都比不得对方在他心里的份量。
私下里太子常是要求对方唤自己的表字,而称对方为“秉之”,亲昵之情溢于言表。魏秉之也乐得与太子朋友相交,却非不得已,是不肯逾矩半步。
为此太子也半是玩闹地取笑过:“秉之真是越来越像那些迂腐的老臣了。”
最后还挨了魏秉之一顿训斥。
3.
太子全名陈则延,身为当今圣上的嫡长子,自他出生,便注定了要走上一条黄金路。
皇帝爱子却从不一味纵容,责罚之时也是毫不留情面,硬是将太子本该有的一身傲气慢慢磨进了骨髓里,养成了沉稳内敛的性子。
到底也是天潢贵胄,骄傲与控制欲不过是敛于内罢了,实着一直蛰伏在骨子之中。
因而当魏秉之与其交谈之时渐渐表现出了外倾的趋势——哪怕只是对方的一个小厮,抑或他的胞弟,甚至于他的父皇,都足以让太子心生不忿。
他在魏秉之笑着提及三皇子又作诗一首惊才绝艳时,头一回打断了对方,面色却是显山不露水的平静:“您不是本宫的先生吗?”
魏秉之一愣,继而又道:“微臣不过担个名头,才疏学浅,是远不如殿下的。”
太子像是未听见魏秉之后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您是本宫的先生。”言尽于此,却是不肯多说了。
魏秉之难得猜不透这位天之骄子的心思,只当对方是临时起意,待到下回便是一切从旧,叫太子与之嫌隙渐深。
心中的阴暗一旦生了根、发了芽,便再难回到最初的模样,只会如藤蔓疯长,遮蔽一切光亮。
那时的京城,正是漫天飞雪之时。
4.
最后的一根稻草是震动朝野的漆泽贪墨案。
漆泽是魏府所在之处,自魏秉之拔得头筹,魏府在漆泽便逐渐成了一手遮天的态势。当地的官府都对魏府言听计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魏府之人,也得罪了其背后的魏秉之。
贪墨案败露之时,当真是举国皆惊。
除却六年账目尽为伪作、谎报灾情以减免贡赋、几十万两白银犹如水漂,最终彻查的结果更是让人哗然——魏府之人签字画押,将一切责任卸于魏秉之身上。
凡是有些眼色的人皆道,若非魏府一时糊涂,必然是有人推波助澜,矛头直指魏秉之。但依着太子一向护着魏秉之的架势,怕是最终仍是要重查,至多在魏秉之身上留个污点罢了。
本以为很快风声就会被压下去,谁料到愈演愈烈。朝堂之上,眼见着众臣声讨魏秉之,将他的种种罪状痛斥,全然是忘了自己几日之前还对其新作文章赞口不绝,太子也是讳言沉默,一反常态。
反观魏秉之,依旧是淡然冷静的模样,只在朝臣列数完他的罪状之后,道了一句:“望陛下明鉴。”
太子冷眼观看此事,最后拿着暗侍呈上的魏秉之与三皇子私交的文书摔在对方面前,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先生是想谋反叛乱吗?”
魏秉之偏偏不置一词,太子只当他是无言对峙,笑道:“怕是这么几年,先生也未曾待本宫有过真心。”
太子被他彻彻底底气得一身,哪里肯饶过他。他向来是个锱铢必报的性子,最后是在皇帝那里不轻不重地进言几句,将魏秉之从中摘了个干净,而本应轻判的魏府自是抄家流放,除魏秉之外,世代削为奴籍。
这一纸诏令下达的第二日,魏秉之辞官的奏折便递呈到了皇帝桌案之上。本应协同处理政务的太子为琐事所困,生生叫魏秉之消失在了万千国土之上。
他只给太子留了封书信,上头只有三个字:“尽人事”。
七年后,皇帝因病驾崩。太子登基后,将旧案重申,竟是牵连出新的隐情来。
魏府所谓“贪墨”的银两,最后全落入了三皇子手里。而三皇子与魏秉之私交的文书,也不过是三皇子一手捏造而就,目的便是将此事火上浇油,让彼时尚不成熟的太子自乱阵脚罢了。
三皇子将太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若此计将成,魏秉之必是恨极了太子,太子对其也再无信任,此时拉拢魏秉之至麾下,谈何不容易?却是没料到对方竟是半点不留恋地一走了之。
在三皇子府中搜刮出的书信里,一句“除魏少傅外,当朝再无可用之人”叫太子看得恨极悔极,只想将三皇子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又渴求能重新寻回魏秉之,回到最初的关系。
5.
最后还是让陈则延找见了魏秉之,但对方却不愿回去。
他道:“陛下既然已知旧情,不若便放小民一条生路。”
陈则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却不再喝,只拿在手中把玩摩挲:“魏府已被免除奴籍,我给了他们安身立命的银两作补偿,便是如此,秉之还是怨恨吗?”
魏秉之道:“陛下有所不知,曾有妇人为求得丈夫原谅,照了丈夫要求泼了盆水在泥地上,妄想将水重新取回。然而水已沾了泥,再如何也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
陈则延看了对方半晌,笑着道:“好。”
最后仍是不欢而散。
谁也不愿多退一步。
两个同样一身傲骨、不肯委曲求全的人,遇见了便注定要磨合得遍体鳞伤。不如不遇,尚能在自我世界之中,求得一丝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