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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子如兰 ...
小时候横其实是很有些怨子兰的。
子兰生在立春那一日的清晨。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雪还没有化尽,微风拂过尚且有刺骨的寒意。
小小的婴孩就在寒风里兀自哭泣着,宫人们熟视无睹地走过去。去安置她们原来也已经不太受宠的,最后终于解脱了的,失去呼吸的王后逐渐冰冷的躯壳。
横有些迟疑。这个孩子的出生,带走了他母后的命。
然而过了很久,久到宫人们快要将王后送出寝殿的时候,他还是走上前来。
四岁的小公子其实自己还不是站得太稳当,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笨拙地抱起了襁褓。似乎是有所感觉一般——又或者只是这孩子终于哭累了,他终于止住了哭泣,把头偎进了他兄长的怀里。
许是宫中地龙烧得旺,主殿里的兰花,提早地在立春这一日迎来了第一朵花事。
于是横想了想,抱着他的弟弟,向他的父皇怀王不太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父王,给弟弟取名叫子兰好不好?”
是啊,这孩子,毕竟是他骨血相连的亲弟弟。
等到横七岁该上书房,恰好是子兰三岁,小时候最闹腾的时候。子兰一人孤独,常常牵着横的衣袖,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去上林游玩。横纵然有时候读书刻苦,本欲拒绝,却又实在耐不住子兰清亮却又怯然的目光,和那一声脆生生的“王兄”。怀王大为头疼,最终将弟兄两个一股脑儿送进了三闾大夫府。
“有劳正则了。幼子无知,还望正则好生教习,不要溺爱过了才是。”
“臣谨遵旨,请王上放心。”
往后的日子,横和子兰在屈平府上往往是一宿便有十余天。子兰欢喜屈平得紧,不到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断然是不肯回宫的。横要照顾弟弟,原本对博闻贯学的屈平心里也是亲近,便也时不时拿着功课寻屈平讨教。宿在屈平府上的时候,也是兄弟俩睡得最为安心的时候——二人在宫中一向浅眠,而今倒快成了日上三竿也叫不起的性子。有时横在半夜醒转,却发觉屈平半夜也要来给他二人小心翼翼地掖好被角。
好想母后,好像母后。
有时怀王下了朝也要到府上考较兄弟二人的功课。横一向是努力的,而子兰有时候惫懒了些,便要受他父皇薄责几句,偏生屈平还要为子兰开解,最后怀王笑笑,也便罢了。
这……倒像是一家子了。
忽觉自己想得太多,横甩了甩头,力图忘掉那些杂念。
然而想要忘的,却越记越清,不能不多想。横心里的疑云,越发厚重。
譬如有时候父王也在三闾大夫府上宿上一宿,那时候他和子兰房中必然会燃起的一柱梦甜香。
直到十岁那年,横临好了帖,正想带着子兰去府中的院子撒欢,却冷不防偷看见他父王和他师傅在院子里杏树下,亲热。
杏花天影,恣意张扬。
子兰从他身后钻出来,一声“王兄——”慌得横一手捂他嘴,另一手去遮他眼睛:“子兰不要看!”
小小的人儿不安分地扭动了几下身子,最后悻悻地屈服于他兄长今日不寻常又慌乱的蛮力,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乖巧地闭上了嘴巴。子兰的睫毛有些长,在横的手心里无端激起一阵酥痒,和着子兰均匀温热的呼吸和他手心里凝成的湿润水汽,不由得横一时恍惚了心智。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横无奈地叹口气,回身揽住子兰的肩,稳稳遮住了他的视线,柔声哄着:“子兰,跟王兄去书房看书好不好?”
子兰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牵着横的手慢慢往回走。
王兄,父王和师傅所行之事,我都看见了啊……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昔年稚嫩的两个孩童,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有时候两人一同出行,当真是惹得满楼红袖招。世人皆知楚公子横年幼失恃,所以待他亲弟格外亲厚。横往往一笑而过,而子兰总默默垂头。
所谓兄友弟恭。
横这两年也算是忙透了顶,诗书骑射、大小政委无不需他忧心,怀王也有意放他历练。望着西秦一日日扩张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边界,饶是一度兴盛的大楚也未免自危。怀王自己坦诚,不比那秦昭王雄才伟略,然而到底也是要严明法度,练兵备战的。三闾大夫屈平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词令,又有明政之心,怀王便也放心交由屈平去编纂法典——然而不久便传来屈平矜伐其功的闲言碎语。
横原以为凭着他师傅的功绩和他父王师傅二人的感情,这些无稽之谈算不得什么。然而一梦醒来,传来的却是屈平流放的消息。顾不得多想,横径直冲去了勤政殿。
“儿臣愚昧,不明父王为何要放逐三闾大夫?当前我大楚正是用人之时!”
“横,孤见不得臣下骄矜放肆。如今,屈平已不再是三闾大夫了。”
横深吸一口气:“儿臣前日重读《诗》,唯独一句不知,请教父王。”
“你问。”
“请问父王,开篇何以为《关雎》?”
横仰起头,只见怀王眸色深沉:“横,你想说什么?”
“师傅常伴父王身侧,不知父王待心中待师傅,究竟算什么?”
空气忽然凝滞下来。良久,怀王叹一口气:“你回去罢。屈平不在,子兰的功课便有劳你这个做兄长的了。”
横忿忿回了寝殿,却发觉子兰在门口候着。冬日将尽,可是外头尚有一点朔风不散,横担心子兰受寒,慌慌忙忙将他带进屋里又着侍女熬一碗浓浓的热汤来。
子兰瞧着他兄长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子兰又不是像母后那样弱的身子骨,哪里就这么要紧了呢。倒是王兄,夜里风大,多注意些才是。”
横却瞧着他眸色含水,眼角微红,显然是刚刚才哭过,多了几分心疼:“可是想师傅了?”
“是啊……师傅一直对我们悉心照看,视如己出。今年怕是收不到师傅妙笔生花的生辰贺词了。”
“这几日你功课父王说先让我看着……子兰若不嫌弃,王兄来写可好?”
子兰垂头应了,虽仍有些郁郁,却突然又粲然一笑:“子兰想着,父王流放师傅,未必出自真心。”
横正埋首于奏折,闻言不由得诧异抬头:“子兰,此话何解?”
子兰展开手上竹简,理了理思绪才说道:“师傅是何等人物,不说师傅断然不会行那些流言中事,就是真行了,师傅本身也是身份贵重之人,让师傅将功补过也就是了,何必要流放?若是真流放那才是当真不值得。可是若师傅真拿出新法来,这是一笔大功,可师傅难免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然而师傅是国之栋梁……到底是可惜了。”
横心中一凛,已然悟出子兰的意思:“这倒也真是不无可能的,父王深意苦心……只是倘若真是如此,那也只能说父王是负了大楚江山子民了。”
子兰叹了口气:“父王所想,何人能知呢?也不知道师傅明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横安抚地摸了摸子兰的发髻,又拍了拍他的肩:“乖,别多想了。”
三日后是子兰生辰,又是子兰初及舞勺之年。横记挂得紧,一早便将贺词誊了,亲自送进子兰的书房。本欲放下就离开,却发现子兰的功课底下压着厚厚一沓香草笺。虽然明知此事不妥当,可是一阵穿堂风过来,生生将那纸笺翻了开来。
不过反反复复一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
横一愣,是啊,子兰也到了懵懂动心之时了。
却偏在此时,子兰练习骑射回来:“王兄的贺词子兰可等着看……呢……”
坏事了。
“王兄动臣弟东西做什么!”
话音未落,子兰便后悔起来,不过是自己心思被撞破了,自己何以同怀春少女一般羞愤之极,竟连称呼上都生疏了……
横此时也是尴尬不已,毕竟任谁被人瞧破心思总是不快,何况这可是一直疼宠的弟弟……总是人长大了,难免生分。
良久沉寂无声,终是横艰涩开口,打破僵局:“并非王兄有意看见……到底是王兄的不是。子兰若是喜欢上哪家小姐,直接回禀父王便是,想来父王自会求取……王兄之后要去见几位将军,先告辞了。”也不等子兰回应,匆匆回身便走。
子兰偏在此时幽幽出声:“王兄尚且未曾有侍妾,更不必说求娶正妃,臣弟怎么敢?”见横并不驻步,子兰只好快步追上去在宫门前牵住他王兄的衣袖,“王兄!子兰生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心思的心悦之人,是……王兄啊。”
横终于站住了。半是无措半是薄怒,更多还是讪讪,不知如何回应。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最后只缩成一句“以后不许再如此胡言乱语”便落荒而逃。
目送横走远,子兰无奈转身回去温书,暗叹自己还是太过莽撞,这时才突然想起横的生辰贺辞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子兰苦笑两声,但愿王兄不要真就此生分了便好。
横自出了子兰宫门起便开始心乱如麻。
子兰居然说恋慕自己吗?是,他是对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疼爱有加,也偶尔是带了些绮念的——可是子兰是怎么会?平日里除了师傅以外,还有谁教了子兰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更何况,当初他拿着《关雎》去请教屈平时,特特问过那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当时师傅所解乃是——
“诗三百,思无邪。《关雎》可显民风淳朴,举止自然,子民皆为品格高尚之人,因而天下大治;亦可显万民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横那时候正是怀疑他父王和师傅的时候,不由问道:“那,倘若君子以配君子?”
“公子不可妄言,此乃逆天理人伦之事,原是要遭天谴的!”
横每每想起屈平之语,总是心惊。即使身陷其中,师傅尚且不忘警醒他人……必得早日断了子兰的念头才好。
不然他怕控制不住伤害他。
然而朝廷形势一日日危急,实在容不得横烦恼子兰:怀王迫于无奈,被秦施压与齐断交,秦所许的六百里却成了六里。不得已之下怀王只能召回屈平,不成想未等到屈平回来,本为楚俘的张仪便施了诡计逃脱出去。怀王急怒攻心,屈平更是直接发问为何不早杀了他。值此之际,几国抓住机会,一齐攻打楚国,怀王一连折损了唐昧等几员大将!
楚顷襄王弱冠之年继位。
那一年,强秦再次飞鸿,意图结缡。不出意料,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
朝议前夜,怀王唤了横见驾。
“横,明日朝议,答应父王,帮父王力排众议,同意结亲。”
“父王!”横极为费解,为何要为人鱼肉?
“横,倘若此次父王不应,那我大楚便立时三刻大厦倾颓;若由你继位,则尚可再多苟延残喘些时日,进而可图中兴……”
“另外,你继位后,即刻流放屈平!”提及这个名字,原本眉头紧锁的怀王,也不由得展颜片刻。
“这……师傅是股肱之臣,又于儿臣有桃李之恩!儿臣不能!”
“只有远离这世间是非,你师傅才能真正平安喜乐!身为楚王,孤上愧天地祖先,下负苍生黎明,也只能略尽绵力,护得自己真心喜爱之人周全了。”
横疲惫地回到住处,子兰恰好从自己那一地奏折中抬起头来:“父王同王兄说什么了?”
“父王要同意结缡……唉……”横也顾不得休息,急急忙忙拿出布防图来研究。
子兰听闻,一语不发。
于是翌日朝议,一语惊人者不是横,成了子兰。
“秦国势大,我大楚虽不惧,却也不能断绝同秦的关系啊。”
十六岁的小公子背影决绝。横捏着方才被子兰紧紧牵住的衣角,手心沁出了微汗。到底是兄弟连心……横此刻满心皆是心疼和无奈。
下朝以后,横与子兰去准备怀王车驾。踯躅良久,横终于开口:“子兰……何苦?”
子兰对他的兄长投以灼灼目光:“于国事上子兰愚笨,父王也对王兄指望更多。今日这话子兰来说,也好多存些王兄的颜面。子兰有时能够揣度人心,也不过是因为心里有个王兄罢了。”
横惊愕抬头,仿佛又是三年前的子兰生辰。他双唇微启,却始终吐不出半个音节来:“子兰……是认真的?”
却听子兰轻笑:“弟弟的心意,何曾假过半分?不打扰王兄了,子兰告辞。”
留横一人在原地。
横明白,子兰四年之后再提及,便毫无疑问是动了真心。
不是不欣喜的。
世人只知公子横疼宠幼弟,却不知道子兰实在有其可人心处:子兰确实是自小便懂体贴人心,时常于横不快之时悉心宽解,兄弟交心,无话不谈;有时察言观色之极,连怀王与屈平亦赞他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何况便是撇去这些不论,子兰不似横长相肖似怀王,眉眼温和更加像是他母后。于是横昔年对母后的孺慕之情,怀王对结发妻子的垂怜歉意,便悉数转到了子兰的身上。而横待子兰又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本以为大逆不道,哪知这些年观他父王和师傅相处,又加之子兰这些年言语撩拨,心防早已慢慢化解。。
晌午二人送了怀王出去,心知此一别乃是凶多吉少,倘若归来,便是万幸。故而过了半月,从秦国传来怀王驾崩的消息,二人也并不意外。举国缟素,悲恸万分。
顷襄王依怀王遗言,迎怀王灵柩回来便令子兰寻个由头,再度流放屈平。听闻屈平一路行吟,最后于怀王昔年巡幸之地,怀石投汨罗自尽。
横遣子兰去迎屈平遗体,按三闾大夫仪制下葬,却又实在不忍心见他父王师傅生离死别,私心剪了屈平一绺长发,随葬入怀王陵寝。
亲人离散,顷襄王自然是悲痛不已,心力交瘁。子兰深夜求见,未开口,却是横先拉住了他的衣衫。
“子兰,失恃失怙……咱们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了。”
“是……王兄。然而已然发生之事,无可更改,多想无——”
“益”字未曾出口,在子兰口中化成一声惊呼。是横用力一带,将子兰圈进自己怀里。
横把额头抵在子兰背上,悄悄印下一个吻。然而唇瓣柔软滚烫,子兰焉能不知?偏生横于骑射上比子兰精进许多,又是年长,力气自然要大些,再说子兰心中根本不愿意顷松开,一时间子兰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只能由着横的气息流连至他耳畔。横将头倚在子兰肩上,一遍一遍喃喃,声音沉郁:“子兰,子兰……我只剩你了……”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既如此,还管什么祖宗礼法,天理人伦呢?他已然失去了他父王,他母后,他师傅,所以他不想再失去最后这一个他愿珍而重之的人。
子兰很早便将自己的手交付出来,等他来牵。直到今夜,横终于伸出手来,同子兰十指相扣。而子兰回头,缠绵回应横的亲吻。
众人服完怀王的丧,也便又忙着准备顷襄王的继位大典。逢吉日顷襄王正式登基,头一件事情便是封公子子兰为令尹。鉴于前事,众人皆是反对,却被顷襄王强硬压了下来。
“王兄做得过分了……不该为臣弟力排众议的。”
横笑得无奈:“我同父王一样是个没用的,只好先拿高官厚禄保你了。”
翌日顷襄王道令尹子兰身体不适无法入朝,众臣料想或许是令尹惧怕流言尘嚣日上,亦未可知,于是也并未多置喙此事。
午后横与子兰去拜谒怀王陵寝与屈平之墓,三拜九叩,一如生前。
只听得横在灵前朗声说道:“儿臣愚昧痴心。怕是无法继承父王遗志。只求父王在天之灵,护佑大楚百姓,更不要谴责子兰……此时,本就是横的罪过。”
未来会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也无心去想。
但愿前方晨光熹微,一如当年。
至少无论如何,横愿同子兰执手偕老。
倘若不能,横也要和子兰,一同归去。
1)灵感来自《史记·屈原列传》,因为考证不是很全面所以可能会出现一些错误,求指出,尽量会改正。
2)文中的贺辞是引用了韩愈唱和孔子《猗兰操》的《幽兰操》。
私心还是卖一下安利:电影《孔子》的主题曲《幽兰操》,词从韩愈词改编,演唱者是王菲。
3)文中屈平对于《关雎》的解释引用了《毛诗序》。
以上,谢谢点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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