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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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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后,闻仲珩死了。
过身时我不在他身边,我在外面和人喝茶,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家里打电话说:闻老走了。
我问:“什么时候?”
家里人说:“从两点起在阳台上晒太阳,刚刚我去看他,已经走了。”
我低头对了一下表,是四点。
我说:“好吧。我马上回去。”
我从前一直以为闻仲珩会死得很从容,我知道他比我年纪大,走得比我早很多年,但也没想到是这么早。
我还还觉得他会一直保持体面的——五六年前,闻仲珩六十三岁的时候,患了阿尔兹海默症。
人不聪明了,时时刻刻胡言乱语,吃饭会掉的到处都是。
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像是重新陪他过了一次童年。但闻仲珩的童年过得并不像如今这般烂漫,那时他就开始隐忍老成,我能想象,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阿尔兹海默症对健康影响不多,但人老了,器官衰竭,身体越来越跟不上时间的消磨,每月有人带他去医院体检,结果一次比一次不如意。今年三月份他心脏做了第二次搭桥,那时我就知道,他撑不太住了。
他患者精神疾病,对死亡的即将到来怀抱幼稚纯真的恐惧,我不再限制他的饮食,他夜里时常含着糖果睡去。我空闲时就陪他睡觉,他睡觉时很像当年没有患病的样子。我有天忽然发了癔症,加上喝多了酒,拿一件游移不定公事来问他,他被我吵醒,冷白的皮面上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漠然——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那天很崩溃,拉着他的手哭了半宿。
天亮时用冰敷眼,涂抹厚厚眼霜然后上妆,又去了单位。晚上我回家,看到他在看新闻联播,他坐在沙发上,很端正的坐着,就像正常人一样。
他问我:“我是要死了吗?”
电视上正播一位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我告诉他:“是的。”
他低下了头,想了很久。
我并不关系他——他不是“他”,闻仲珩在六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人,没有他的思想,没有他的习惯,连自理都成问题,不会是那个永远从容、操控一切的闻仲珩。
本市的殡仪馆,我定了最好的位置,灵堂宽敞气派,他的棺椁也很华贵,冷冻柜运作无声无息。
我为他守灵七天。他没有儿女。
我跪在他的棺椁旁,他躺在里面,不管我累不累,不管我困不困。而我在深深夜里看他安详的面孔,西装笔挺的胸膛,我伸出手去,摸到了冰柜的玻璃。
闻仲珩,你冷不冷?
我从前听一种鬼神说,在头七里,人的魂魄还是锁在身体里的,就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身体还是有感知的。
那你会冷吗?
我找来殡仪馆的司仪,硬要他给我一床被子,盖给闻仲珩。
司仪哑然失笑,还是从了我意。
开馆前司仪让我上了香,还给我一把七彩线,说及一些结上去,可保佑后代昌盛。系得越多越好。
我接过了,随手打了一个结上去,司仪已叫人拿了被子来,他看了我的七彩线,没说什么,让我将它亲手放到闻仲珩身上。
我触摸到了他,穿过层层冷气,他是:冷硬,消瘦。
我突然想着:“他是闻仲珩啊。”
出殡后,律师上门来,向我交接闻仲珩的身后事。
我能知道他应该把所有都给了我,但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立下的遗嘱。
是他六十大寿那天?还是他对我说:“我老了”的那天,还是他开始教我做事的那天?
律师指出让我签字的部分,然后带着复印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