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如焚》卢饮西

5、第 5 章

　　到达公司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陈月乔每两周要开一次的述职会还没结束。冉冉趴在会议室的落地玻璃墙上，透过遮光板的缝隙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说：“我们回去吧。”
　　何时于心不忍：“我进去叫她出来？”
　　冉冉摇头，自己摇摇摆摆往电梯走。
　　“你进去吧。”姜明扬丢下一句话就赶上去。
　　何时推门进去，坐上陈月乔左手边的空位，正好赶上其他艺人的部分全部结束。
　　公关方面表示昨天的时尚品牌对何时的表现非常满意，官方网站已放上照片，五个男明星，只何时一个人有三张照片，其他人只得一张，品牌方也已例行发邮件，期待后续合作。这个牌子，陈月乔公关了整整半年，眼看就要硬生生从文艺片影帝杜柏手里抢过来的当口，何时剃了个光头。
　　幸好接下来造型团队罗列出一堆何时戴礼帽还算好看的照片，让这条路不至于立时断掉。
　　接下来有人报告综艺方又来询问方导的电影能否给出一个确切的关机时间，并且还在对陈月乔坚决要求给出的其他MC名单含糊其辞。
　　划掉一个网站活动后，必须的行程还有一个电影节，一个广告的站台。
　　陈月乔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讲话，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协调何时自己的意见，有些紧急的事情或者含糊的问题，负责人当场打电话询问。财务坐在旁边，再次确认工作量和纰漏，最后做报告。
　　“还有一件事情，”何时看他们说得差不多，提醒道：“方导要求我立刻减肥，离电影正式开机只有三个礼拜，我需要一个专业方案。”
　　陈月乔抓头发：“这件事情，让小姜现在过来跟我协调。”
　　“他送冉冉回家。”何时小声说。
　　陈月乔微愣，很快又缓过来：“那明天再说。”
　　事情结束，何时叫好的宵夜也送过来。他前面喝了不少酒，这时候酒劲过去，饿得要命，但还是坐在那里喝白水。
　　“你今天就开始不吃？”陈月乔嘴上一边问询，一边下手端走何时那份虾饺。
　　何时颇有些悲壮地点头。
　　“你前面喝酒，现在又饿着，明天一定胃疼。”陈月乔语气平淡，陈述事实。她手下那个坏脾气的小花旦，接到大导电影，都能在例假第一天直接下冰水，更何况何时，劝也没用，不如不劝。
　　“我喝酒之前有吃药，睡前再吃一次。我先走，不坐在这里看你们吃了。”
　　何时站起来，大家纷纷停下筷子“小时哥再见”“感谢小时哥请宵夜”。

　　他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狗仔反倒极少，而且陈月乔在公关费上从不吝啬，还会自己给媒体放爆炸新闻，狗仔再有社会责任感也是为钱为名，见到她还要低头尊称一声“月乔姐”。
　　久未有人住的房子，因为家政阿姨定时打扫，更是格外干净。
　　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
　　何时洗澡，吃药，打开投影，把碟片放进DVD机，最后围着被子坐在床上。
　　电影的开头是层云之上的月亮，然后镜头急速地穿过云层，先是水汽，再是冰晶，接着跟着一朵雪花慢悠悠地往下降落，俯瞰整座时不时炸响鞭炮和烟花的边陲小城之后，划过一座教堂的钟楼，在桥边不知谁遗落的的蓝色书包旁边打个旋，最后落到夹杂在浮冰之间的一条红色围巾上。
　　这时候教堂的钟声轰鸣，一个女童稚嫩的唱诗声响起，画面里跳出四个黑色大字：三尺坚冰。
　　何时把围在肩头的被子又紧了紧。即使他曾因为这部电影受到无数的指责和非议，被称作“这部电影唯一的败笔”，这仍然是他最喜欢的作品。

　　百科条目里给《三尺坚冰》的内容简介，是讲离家多年的刑警许栋因为妹妹在“辞灶”这天见义勇为时溺水而亡重返家乡，却在这个同时有着教堂和佛堂的边陲小城，卷入一场惊天大案。
　　当初方放拿着剧本在游泳馆门口堵他时，何时第一反应是：“骗子，你谁啊？”
　　盛夏北京城的正午，热度几可烘熟地瓜，何时被迫头晕眼花地站在游泳馆门口，听方放给他讲述许栋这个人物。
　　“这个叫许栋的刑警，28岁。”
　　“您等会儿！”何时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您让我演一个28岁的人？”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方放点头：“我看了你的毕业大戏，很不错！这个角色很适合你！”
　　“呵……”何时咧开嘴角，做出一点苦笑的表情：“我不适合做演员，我正准备换工作。”
　　“你想做啥工作？”方放来劲了：“游泳运动员？你不觉得以你的年龄来说，太迟了点？”
　　“我没这么想。”何时有气无力。
　　“那你想干吗？”方放不依不饶。
　　“大哥您饶了我吧，我想回家啃老成吗？”何时的汗已经开始直接从发梢滴下来，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扑”的一声。
　　“不行！你得接这部电影。你看看剧本，就看看。”
　　何时抽身就走，方放跟在他后面一定要把剧本塞给他。争执最后以何时接下剧本并再三承诺自己一定会看告终，终于能骑上自行车跑路的何时一路上还在心有余悸地回头，看方放有没有追在后面。
　　接下来的几日，何时仍旧日日去游泳，扉页上印着《三尺坚冰》的那本剧本，被他丢在床头，不但一页都没翻开，还拿来垫过几次泡面碗。
　　22岁的何时，陷入了一种迷茫又安于现状的境地，父亲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拍戏，奶奶喜欢独自生活，他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时间，每天混吃等死。只有深夜因为喝太多可乐小腿抽筋突然醒来的时候，才会察觉到莫名的心悸。不想再拍戏，不想再丢脸，不想再歇斯底里之后收获到的，却是漠然甚至嘲弄的观者。
　　又是一日，他刚准备下水，突然远远有人叫他的名字，望过去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这个场馆有市队训练，一般人不能进入。何时下意识地开口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有点近视，待到人走到面前才看清楚，忍不住摇头笑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在大多数地方，可能都是金牌通行证。只是发型太土气，让何时想把他过长的刘海剪掉。
　　“我叫宋思沉，是小你一届的师弟。”
　　何时自大三开始频繁在外面拍戏，自然不认识这么一个师弟，但还是尽量友好地问：“宋师弟找我有事吗？”
　　“曹老师让我来找你，他也想让你接方放导演的片子。”
　　“不接！”何时斩钉截铁，一个猛子就扎进泳池，意图溅小师弟一身水花。
　　何时往前游，小师弟跟着在岸上走：“曹老师说，剧本质量很好，你只要用毕业大戏的状态，一定能演好。”
　　何时一言不发，触到池壁，又折返继续游，小师弟跟着折返跑：“方导说，你接的话这部戏就开。”
　　“关我屁事。”被这么追着烦，何时教养再好也有些无法忍受。
　　“这部戏开的话我也有一个角色。”他的声音在空阔的场馆里不停地回荡。
　　“你烦不烦啊！”何时猛地拍打水面，这次真的溅了小师弟一身水，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可怜。但何时还是气闷，干脆一闭眼扎入水下，一口气游到泳池中央，然后待在那里踩着水不肯再看他。
　　耳边传来“扑通”一声，何时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我不去的话这位小师弟要把我绑过去？
　　这样想着，他赶紧往旁边游，准备从另一边上岸逃跑。等他坐在岸边，才发现水面上没看到小师弟，正在水下拼命扑腾呢。
　　这个泳池是给专业运动员训练用的，没有浅水区，全池水深两米一，何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跳回去往他身边游。
　　溺水的人力气格外大，宋思沉又扒住何时就不撒手。何时本来就是个半吊子，拖着个人更是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水，终于把宋思沉拖到岸边，让他倚在台阶上拼命拍他的背，说是没有什么报复心理，何时自己都不相信。
　　“你有病啊！”何时气得要命。
　　“你接这部电影吧！”宋思沉捂着嘴咳得快要断气，然后把手在何时面前一摊。喔嚯！一手血。
　　何时头都大了三圈，捏着宋思沉的下巴，强迫他张嘴，果然是刚才因为磕碰咬到舌头，还在往外冒血。
　　“你真的有病！”何时拉着他走到游泳馆更衣室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支冰棍，塞给宋思沉：“赶紧含着！”自己买了瓶冰可乐一口气喝完，把瓶底吸得呲呲作响还平息不了怒火，又买了一瓶。

　　在小师弟溺水加吐血威胁后，何时终于翻开了那本已经皱皱巴巴的剧本。
　　第一幕场景，是许栋坐在绿皮火车上，衣袖上别着一块黑色布条。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中年妇女。镜头将在一直望着窗外的许栋，年轻姑娘时不时偷看许栋的眼神，以及中年妇女被寒风吹裂的脸颊之间切换。作为背景的窗外景色，开始将由入冬后荒芜的土地，青黑色的麦田，低矮的房屋，叶子落尽枝干笔直向着天空的白杨和燃烧着的野火组成，后来就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雪花不停地落在车窗上，茫茫的白雾在窗内积起，又被许栋伸手抹掉。
　　火车终于慢慢停下来，喇叭里传来带着口音的报站声：“终点站孜城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