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如焚》卢饮西

3、第 3 章

　　剃完头就有剧组其它演员进来打招呼。演男二的是实力派演员周莘，他一进来何时立刻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还穿着他没来得及脱掉的小黄鸭雨衣。虽然周莘与陈月乔相熟，不用懊恼让前辈抢先来拜会这种细节会被人抓住把柄出通稿，但何时对这种演技好的人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敬畏。这次周莘演的是杀人少爷已经故去的那个英雄父亲的老友，力保杀人者不死，和何时的角色有几场重头戏，台词很长，何时心里没底。
　　周莘长得非常周正，演过很多检察官、警察、外交官之类的角色，曾经也名噪一时，据说脾气不好，骂哭过演戏时反而哭不出来的小花旦，结果惹恼了小花旦背后的靠山，两年没有戏拍，最后还是圈内大佬出面让周莘当着小花旦的面，给靠山敬酒，连饮三杯，这事才算过去。
　　何时上学时有个老师很喜欢周莘，专门带着做过他的专题。何时为了交作业坐在黑屋子里拉片，整整两天两夜没出门，渴了饿了都灌一口旁边摆得大桶果汁，后来实在饿得不行推门走出去那一刻眼睛差点被阳光照瞎。
　　“周老师，我特别喜欢您的《归乡》。”见到老演员先谈喜欢作品已成为套路，何时亦不能免俗，更何况《归乡》是周莘当年拿影帝的作品，就连陈月乔，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更惊天动地瞬间拉到一万点好感的创意性话题。
　　“哈哈，所有人见到我都说喜欢《归乡》。”周莘摇头笑。
　　“我上学时拉过这片。”
　　“哦？那我在所罗门下飞机的时候有个穿帮镜头，你注意到没有？”
　　“是说领带夹没有了吗？我还以为是风太大吹掉了。”
　　周莘再次大笑，笑容里的意味就有些不一样。
　　“最喜欢哪段啊？”
　　“在飞机上那段，旁边的人讲各种语言，您把护照和工作牌拿出来，包里有一本《第五纵队》，然后您反复地看工作牌，镜头在你的脸、手指、国籍和职位印字，以及《第五纵队》那本书之间反复切换。那段的场景、道具、运镜和您的表情动作都特别棒。我做PPT时还把它单独拿出来说，老师给了A+。”
　　“不错啊，小伙子！”周莘的眼神中已经有些惊艳：“不愧是何一君的儿子。”
　　“周老师过奖。”何时终于松口气。
　　他当初懵懵懂懂去考戏剧学院，发榜之后远在外地拍戏的父亲才知道这事，只能在电话里一声长叹，说：“你可别丢我的人。”
　　因为这句话，他如履薄冰数年，人还是丢过太多，只能现在慢慢再捡回来。

　　“别总是您啊您的了，我不过大你十三岁，你叫得好似我大你三十岁，你叫我莘哥好了。以前看港片，总想着要演大哥，一群小弟跟在后面举着枪牵着狗口中叫哥，开始是资历不够港片也看不上我们这种大陆仔，好不容易资历攒够，港片倒是没落了。”周莘顺口说起往事，带出一点伤感。
　　“莘哥，咱这立刻出去溜一圈，我看这棚后院拴了两条狗，我牵着狗，让何时扛枪撑伞。”姜明扬及时冷着脸过来讲笑话。
　　周莘看到姜明扬，倒是楞了一下：“哇，这是哪来的新人？”
　　“我是何时的助理。”姜明扬自我介绍。
　　“这种好苗子月乔不让你出道？”
　　“他天生面瘫啊我也没有办法。”陈月乔诉苦。
　　“现在不都流行什么高冷男神，那个谁，”他说了个当红新人的名字：“看上去简直就是个脑瘫都能演戏，更何况面瘫呢。”周莘这话就讲得有些重了，他风光多年，过了四十突然发现能提供给中年演员的主角戏越来越少，心里渐渐有些累积的不忿。这次肯来给何时演男二，说给媒体是方放三顾茅庐请出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接不到太好的电影剧本，演电视剧他又放不下身段。何时这部戏接得片酬很低，方放暗示周莘虽比他高一倍，让他不要放在心上。何时忙摆手说不会。陈月乔给他接了个综艺，拍完电影开录，一半的酬劳已经打到他卡上，四百万，让他暂时可以躺在钱里打滚，然后有点更高的追求。
　　幸好曾同为实力派演员现在没戏拍的何一君就这种事看得很开：“以前大家想听戏，你奶奶就唱戏，后来大家看电影了，我演电影，现在大家爱看年纪轻的长得好看的，那我们就别碍眼了让他们来呗。就这么点事，观众需要你才有饭吃，吃完就放下碗开骂，不太好。”
　　周莘走了何时立刻给何一君发短信：爸，我爱你。
　　何一君秒回：儿子，我也爱你。你又犯啥错误？
　　何时笑着打字：您想我点儿好。

　　定好妆就准备拍，何时第一个到，先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这片男三是个侠客，定妆海报准备把他钓起来拍个动作，方放在那里监督着调威亚吊臂，远远看到何时，微微点下头。
　　门在这个时候又被推开，声音先传进来：“方导好！”
　　何时的身体先于大脑转过去。居然是宋思沉来了。
　　方放带来的摄影团队跟他多年，包括几年前何时和宋思沉共演的那部《三尺坚冰》。那时候还是个文弱书生，现在已经是个络腮胡子壮汉的摄影师紧跑几步冲上去，抱起宋思沉转了两个圈，放下后大力拍着他的肩头：“你小子！这几年都不联系我们，净想着发财去了！”
　　是了，何时心想，人人都爱宋思沉，这简直是他的噩梦。
　　方放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来跟宋思沉拥抱，宋思沉一边抱着方放还顺手接下升降台上站着的威亚师丢给他用作问候的帽子。
　　何时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方放揽着宋思沉走到他面前：“小何，你说巧不巧，思沉今天也在这个棚拍定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摄影师还自以为隐蔽地给旁边人做嘘的手势让他们不要说话。
　　何时笑，伸出右手：“好久不见，师弟。”
　　摄影师立刻喊起来：“哎呀我就说他们没问题了嘛，打架算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说男孩子谁不打架啊。”
　　情势威逼之下，不够大度就是何时的不是，于是他又把手往前送了一点，方便宋思沉赶紧握住。
　　宋思沉倒是更大度，直接近前两步强行把何时抱起来转个圈，何时的手习惯性地抬上去想拍他的头，末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
　　“赶紧放我下来。”何时小声说：“像什么样子。”
　　何时这个时候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新衣特有的味道萦绕在宋思沉的鼻端。
　　“你重了好多。”宋思沉小声说话，然后把何时放下，何时脸上挤出一个假笑。
　　自以为成功让娱乐圈里的一对老冤家冰释前嫌的众人欢欣鼓舞，商量今晚要去不醉不归。陈月乔姗姗来迟，看到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就这样和好了？不跟我商量？”陈月乔把何时拉到一边。
　　“没有。”何时板着脸。
　　“那我要不要出个通稿？”陈月乔不依不饶。
　　“不要。”何时瞪她。
　　“那你以后还要不要避开他？！”

　　往背景前一站何时就觉得自己肯定是不对劲了。他天赋不够，以前说的好听是体验派演员，演哑巴能三个月不说话，其实就是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表情来表达自己揣摩到的人物那十分之一，他这种还算适合剧场的演法对影视剧水土不服，总是夸张过头，自己还伤身又伤心。后来学着改，和他炒绯闻的前辈影后手把手教过他演戏，让他演出五分就得揣摩到十分，终于窥得一点门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两次遇到宋思沉，何时又有点回到当初那个颇有些笨拙可笑的自己。
　　拍了几次，方放导演都有些不满意，摆手把开着的摄像机停了，自己走到何时面前。
　　“小何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回事？试镜的时候感觉不是很对吗？”
　　“对不起。”
　　“没事。你是不想思沉在这里吗？”方导眼光毒辣，一语中的。
　　何时低着头不说话。方导转头就对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宋思沉喊：“思沉，大刘带了两个新镜头，在我房间放着，我助理在那，劳烦你跑几步去帮我拿一下咯。”
　　大刘就是那个络腮胡摄影师，以前就跟宋思沉打成一片，现在也不跟他客气：“就那个棕色的包，靠墙根放着。”
　　宋思沉答应一声，推门出去。何时长舒口气。
　　再拍，还是不对。
　　方导又转头对着他：“还记得我们那次谈的人物小传吗？”
　　何时当然记得。谈天运从小没有父亲，母亲精明泼辣，一心想让唯一的儿子完成亡夫的心愿：科举高中。但谈天运勉强考上秀才后便无法再更进一步，母亲明知道是因为自家没钱疏通关卡，但还是觉得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不够争气。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个小人物，虽然痛苦迂腐，但本性必然得是执拗的，不然不会有日后的故事。
　　“对不起。”何时再次道歉。
　　“你现在这幅表情，像牙疼。”方导毫不留情：“是演了一部偶像剧直接忘掉怎么演戏？还是直接满足于粉丝吹捧的那种演技？”
　　他踱了两步，好像越想越生气：“我前面没有说你，想着反正定妆海报可以后期修图，但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身板，演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实在是太壮了吗？我本想你自觉又努力，前期未对你做过太多的要求，今日看你定好妆走出来我就知道不太对劲。你知道演少爷的那个小孩，现在都能写一笔还算能看的毛笔字吗？人家高中未毕业，连正经的演技培训班都没上过！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何时一头的冷汗，方导句句诛心，他眼窝浅，已经极想流泪，但还是强忍着。
　　陈月乔站在旁边，有心替他分辨实在是业务繁忙，代言商又颇多要求，但句句想来，句句理亏。
　　宋思沉又在此时拿着镜头进来。方导招呼他：“思沉，过来教你师兄怎么演一个对抗强权的落魄书生！”
　　最害怕的噩梦成真，何时有一瞬间眼前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