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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只当飘流在异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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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山后是陡峭的悬崖,紫苏第一个攀上去,又把攀爬时顺手收集的藤蔓放下,帮助仍在山下的兵士,这让一众七尺男儿险些挂不住面子。
酉时已过,天余微光,长庚星悬于天际。
夜雾初起的虎头山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元军营帐笼在微光下,有篝火星布其间,宁人望之生畏,宋鑫见了脸色十分难看。这营中元兵恐有上万人之众,若不是阿苏及时示警,待他日城墙高筑,襄阳府就等于被扼住喉管。
“宋甲!你速返襄阳,将此间事报于吕守备,让他派兵增援。”
“其它人等,衔枚禁声,按原计划行动。”
刚聚起的人群又悄无声息的四散而去,紫苏跟着宋鑫亦步亦趋,贴着帐沿边行进,小心躲避往来巡查的元兵。
“口令!”
“烽火!”
“这晚怎么还在营地行走!”
“卑职等人奉命送蒋大夫去给陶将军治伤!”
是大哥!
紫苏惊喜的贴上宋鑫,又是用手轻拽他的衣袖,又向前不停的指。宋鑫回头看了眼紫苏,示意稍安勿躁,把那乱比划的手握在掌心。
哨兵放行,大哥被五个元兵带着继续向前走。看着面色似乎有些苍白,但人精神尚好。
其实蒋晋元被押回元军营地后,那些元兵待他还算礼遇,许是知道他是大夫。不仅没追究他伤人之事,还给了药让他包扎伤口。对他说,如今汗王下令全国兴建官医坊,收集名医良医,待遇极丰,劝蒋晋元前去大都投奔。另一边的柏郞中更是被细心看护起来,只是老先生伤了头,除中途醒了会儿,现又陷入昏迷。
蒋晋元几次借口药材不足,在营区四处转动,但始终也没找到宋夫人等人。待到日落时,军营开始纷乱起来,不时有伤兵被抬进来,营外喊杀声阵阵。他似乎还听见崔虎生的叫骂声,喊什么“逃下来”“夫人”之类的,知道必定是宋鑫来了。心中稍有安慰,想必是妹妹逃出去了。
宋鑫这一队人继续隐身跟着蒋晋元向前行进,待看蒋晋元进了营帐,五个元兵候在帐外时,才四散躲进夜色里。几个手起刀落,那五个元兵半声未发就头首分离。紫苏见了浑身一僵,宋鑫似是查觉,不动声色的把她拉入怀里。
帐内传来人声。
“我这伤如何!”
“弩箭卡进了骨头,取箭时剧痛难忍,需用草乌散配合针炙才好取出。
“那蒋大夫尽管用药,若有其它需求尽管提!”
是陶向莱那贼子!宋鑫向手下比划:留活口。帐内说话声仍在继续。
“草乌散用温酒调服更有疗效!”
“行!”
帐内传出搅拌声。
草乌散用过后人会神智不清,宋鑫等人决定以逸待劳,见得帐内传来陶向莱胡言乱语之声迅速冲入,一举成擒。紫苏则第一时间冲到大哥身边,牵着手,上下仔细打量。
“大哥可好,夫人她们呢?还有柏郎中!”
蒋晋元也扫了一眼妹妹,皱了眉。转身向宋鑫拱手行礼说道:“晋元有负所托,未能看护好夫人!”
宋鑫摆摆手,急问:“晋元可知其它人情况!”
“柏郎中伤了头,昏迷未醒,所以看管甚松。至于夫人与其它人,晋元无能,查遍了整个营区都无所得。不过先前似乎听得营外崔虎生在喊什么“夫人逃下来”之类的,晋元百思不得其解。”
宋鑫立刻明白,蒋晋元说的是周冬生,而周冬生一定是在喊“陶向莱”。想及此处,宋鑫冷冷的看了眼帐角的那坨人形物,婉娘必是被这陶向莱认出,押上阵前。
帐外脚步凌乱,人声渐起,应该是其它人得手了。宋鑫掀起帐门一角看了看,说:“辙退!”一行人鱼贯而出。
营区东北角火光冲天,伴着巨响阵阵,另有几处也着了火。因在山上,水源并不充足,火借风势反而越来越大,宋鑫等人趁机救出柏郎中,退回崖角。
紫苏忍不住取了口中铜钱,问道:“宋大人难道不管夫人她们了吗!”
宋鑫也取出口中铜钱,冷冰冰看了紫苏一眼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家国大事岂容你一妇人插嘴!”说完再不看紫苏,转身面向众军士。
“留三百军士随我趁乱从营中杀出,其余人等护送蒋大夫等人回襄阳,还有……这个陶向莱给我看护好了,回襄阳时我要他活着。”
紫苏被宋鑫刚才的一眼吓住,低头连退几步。蒋晋元扶住妹妹的肩捏了捏。那宋夫人等分明是被押到阵前去了,宋大人如何救,妹妹啊……
下山之路很太平,回城路上还见有宋兵源源不断向虎头山去,星光里,紫苏终抵不住浑身困乏窝在大哥怀中沉沉睡去,只是不太安稳,不时皱眉挥手。
蒋晋元闷哼了声,胸前有血色浸出。轻轻握住妹妹满是伤痕的手,他心中一阵悲凉。大宋短短数十年,金人走了蒙古人却来了。国土一减再减,眼见是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可此去临安所见仍是满目的醉生梦死,爹娘弟妹却躲在元地夹缝求生,学医有何用,学得再精也医不了这破碎的山河。
“蒋大夫!蒋大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紫苏本就睡得不安稳,这时倏然惊醒。
“夫人受了重伤,宋将军传蒋大夫前去医治!”
“大哥!夫人受伤了,我们快去!”
蒋晋元调转马头,跟着来人又向虎头山去。
宋夫人被抬在一个简易担架上,青娘小跑跟着,边跑边哭。
“夫人别说了……别说了……”
“你以后跟着阿苏,她、她是个好孩子。”担架上的宋夫人整个人似乎浸在鲜血里,所行之处留下一线血点。
“嗯……夫人、你闭眼、养养神,阿苏、马上就来了……”青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冷啊,是冬天要来了么?天也黑了,一颗星星都没有……”
“我想再看看冬郎,……想再看一眼……”
紫苏赶到时被眼前的鲜血震惊了,浸在血泊中的宋夫人苍白的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化去。她听见宋夫人还在低声喃喃:“……冬郎……冬郎……”搭住脉的大哥冲她摇摇头,紫苏不敢相信的也捉过手来摸。
她摸不到脉!青娘在身边哭晕了过去。
“……冬郎……”宋夫人似乎仍在喃喃,眼睛睁的老大。
咸淳三年九月初三,宋夫人卒于虎头山。
血红的金日刚钻出就被浓厚的云层掩住,雾气从西南方向襄阳府飘来,一场大雨将至。
青娘的眼泪似乎在路上便流尽了,一回院子便精神抖擞的指挥下人清扫庭院,又让人去请了治丧班子。宋鑫凌晨回时,家里的院内已遍布缟素。翻了半天衣箱,青娘才找出件丁香色缠枝牡丹纹织金锦的披风,让宋鑫带着冬郎去给赵婉清招魂。宋鑫一脸憔悴的接过衣服带着冬郎攀上屋顶,面向北方。
晨风里,是冬郎稚气的喊声:阿娘,魂归来兮!阿娘,魂归来兮!阿娘,魂归来兮!
婉姨,魂归来兮!紫苏站在院中环住大珠,心酸难耐,泪水倏然而落。
阿术、刘整陈兵五万,从鹿门山处开始攻打襄阳城。因汉江涨水,造成的破坏有限,但派向虎头山的军队却不得不收回,整个襄阳府进入战备状态。因此,宋家丧事的操办显得更艰难。许多预先订下的物品都缺了货,小敛后原先订下的冰块与香料又不足,正是盛夏,只能勉强停灵三日。
因着宋鑫一家都是从泗水城里逃难而来,襄阳府里无半个亲人,整个丧礼清冷无比。准备出丧时青娘拿了两封信站了出来。
“夫人病后自知时日不久,身后事都早已交待。要行火葬,把骨灰洒入汉江。”说完把两封信,一封递给宋鑫,另一封递给紫苏。
阿苏:
见信时我必已魂飞九天,阿苏亦不必忧伤。每日受这病疼煎熬,我厌世之情已久。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我本就是飘零人,蝇营狗苟于这乱世偷生。柏郎中说我只余两月寿命,我竟松了口气。与天争命多活这些时日,也不过是想为我冬郎寻个依靠。如我早就说过,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好。婉姨厚颜借往日情份,盼阿苏对我家冬郎维护一二。让他不至于像我这般,无娘时亦无爹……
信未看完,紫苏已泣不成声。另一边的宋鑫却晃了两下,栽倒在地。大家这才发现,宋大人背后有刀伤,腿上有箭伤,这几天全靠毅力在苦撑。冬郎看了,被吓得喘疾再犯。蒋晋元撑着帮忙主持了几天大局,也倒下了。
紫苏这才发现,大哥其实自临安府回来时身上就有伤,在虎头山又身中两刀。虽然自己清理包扎了,可这几天昼夜不眠,终于病倒。青娘要处理婉姨的身后事,院内事情紫苏只能一肩挑起。忙得脚不着地,连哀伤的时间都没,间或看向飘飞白幔,悲伤还不及溢出就被杂事所充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