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当那个老女人穿着玫瑰红的旗袍,披着厚厚的羊毛披肩站在浦浦面前的时候,浦浦从菜市场嘈杂的喧嚣里抬起眼睛看看她,心里有一种豁然的开朗。
      你就是浦浦?那女人的嗓音是一种尖细而妩媚的调子。
      是。浦浦从几只竹筐中站起来,直视着对方。
      走吧。老女人将披肩打开又裹紧,有些不耐地催促着,她讨厌菜市场里的气味。
      浦浦于是将几只竹筐里剩下的菜便宜卖给了周围的摊贩,将竹筐一只挨一只摞好,用一支竹扁担挑起来。
      老女人的不耐愈加明显。
      这些东西还要它干什么?
      浦浦挑起扁担,平静地说,留着给小妹用。

      浦浦就这样自作主张地离开了家。
      她对母亲说,邹夫人愿意收养我,我去了。
      多简单的表述,一切都是她自己张罗的,到最后,用这么简单一句话告诉了家里。
      那一年,她十五岁。
      很久之后,浦浦依然还是经常做梦,母亲和小妹在梦里用错愕的眼睛盯着她。她一身冷汗,惊醒过来,天鹅绒的窗帘散着诡异的幽蓝。
      那眼神她不是不怕,她怕,但是她更不能忍受日复一日挑着竹筐去菜场卖菜,脚下永远有踩得浆糊似的黑糊糊的烂菜叶子透过鞋底舔她的脚掌。
      浦浦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心里开着一锅沸腾的水一样不能安稳。
      一切并不如预料中的那样。
      她改了名字,如今她是邹嫒凤,富丽而又带了些不容置疑的瑟缩的小家子气。走出去也是邹小姐,柜子里也有成打的旗袍和新式洋装,可天知道,她这邹小姐荷包里连一毛多余的钱都没有。
      她原本以为邹小姐是可以像邹夫人一样打开细皮子的坤包,从里面随手拈出几张钞票甩给谁的。
      浦浦在黑暗里大张着一双干涩的眼睛,仿佛要在天花板上看出些前路的眉目来。高高的天花板上贴着海藻一般幽暗黑绿的墙纸,躺在下面同躺在坟墓里一般没有生机。
      这日子长得简直没有尽头啊。
      无尽头的日出日落都在嘲笑着浦浦当初的梦想。
      浦浦于是格外地喜欢出去社交,凡是认识邹夫人的人这几年里她几乎都认识了,任何邀请都按时到达。
      人家客厅里雪白的灯影下也许暗藏她的梦想,即便她的心底知道这梦想的遥远。
      这梦想是遥远的,就像前几天那个臃肿矮胖的媒婆子说的——做亲终究要讲个门当户对。她跟这个世界是不门当户对的,人家看她是不一样的,她看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她在那样雪亮的灯光之下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超脱的感觉。
      明亮灯光下的衣香鬓影在淡淡的酒香里,散发着糜烂,也同时散发着优雅。这糜烂而优雅的气息与菜市场世俗而潮湿的气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她是从一踏入这个世界就迷上了这种每一个墙角的缝隙里都徐徐喷出的气息。
      这代表着富足和悠闲的气息。
      齐兆锽就是完全应和着这个场面的人,一个高瘦的优雅而散发着糜烂气味的人。浦浦总是在晚上的时候遇见他,他一贯是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女人围着他,他像个骄傲的有大红冠子的公鸡。
      浦浦想到这个就不由得想起曾经在自家院子里追着小妹满院子跑的一只有着血红冠子的公鸡。
      这只外表雄赳赳的大公鸡让浦浦产生一种不由自主地混杂着恐惧和向往的情绪,他像酒,浦浦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齐兆锽手里握着一杯殷红的酒穿过大厅正中那些弥漫的气味走向浦浦。
      他闲闲地斜坐下,闲闲地说着些浦浦似懂非懂的话。他的话像一些绵密而舒缓的针轻轻在浦浦的面前落下。
      他举着的盛着殷红如血的红酒的杯子不停地在浦浦眼前晃啊晃,晃得浦浦眼前泛起一圈圈红晕。齐兆锽说,邹小姐可不像本地人,一看这气质就知道是大地方来的。他雪白的衬衣袖口上金黄的袖扣一闪一闪地散着渐欲迷人眼的光芒。
      浦浦矜持而略带羞涩地笑一笑,关于她的身世,她常常是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表情来说。她是谁,在邹夫人的社交圈子里根本不是秘密,偏就有人假借着什么大地方小地方的话来旁敲侧击,专等着看她出丑。
      有这个必要吗?
      而此刻这话出自齐兆锽之口更是让浦浦恨得牙痒难耐,这只血红冠子的大公鸡也是看不起她的。他凭什么也看不起她?他也不过是个攀附着有钱的亲戚混一口饭吃的大公鸡!
      浦浦狠狠地在心里诅咒了一遍他雪白的衬衣,金黄的袖扣。
      齐兆锽一口喝干了杯里血一样的酒,徐徐转动着手中在灯光下晶莹得不似凡尘俗物的高脚杯子,良久对浦浦笑一笑,转身离开了。
      浦浦再翻一个身,齐兆锽那张颇为周正的脸庞又一次浮现出来,他俯身下来对着浦浦说,邹小姐是个明白人。
      一张唇红齿白的脸笑吟吟在浦浦眼前变换着各式不同的探究目光。
      浦浦觉得脊背慢慢地收紧。
      齐兆锽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他吃定我了!
      他就是看到了哪里是我的死穴才敢用那么放肆的眼光看我。
      浦浦发紧的脊背上渐渐冒出冰凉的汗水,濡湿的睡衣黏在背上。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中午浦浦顶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头去赴齐兆锽的约会。
      妈,我出去看个朋友。浦浦对坐在垂着暗红珠纱窗帘的幽暗客厅里的邹夫人说。对方则依旧用那样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暗藏玄机一般。
      这虽然已经是惯例了,浦浦还是心里发毛,急于找个理由解释又都是牵强的。
      什么不入流的邀请都去,一个女孩子家,骨头轻得没三两重,也不怕人笑。邹夫人嘴角的弧度大了一些,轻蔑地说。
      这话先是让浦浦的脸腾地一声火烧一样的红起来,火苗子舔着她的发脚烧进眼里。
      快走吧,小心迟了。邹夫人继续用调侃而轻贱的语气说。
      午后急促的阳光在暗红的珠纱窗帘上急于找一个入口,于是浦浦看到了珠纱的缝隙里若干虫蛀的小洞若隐若现地闪着混杂了尘土的细小光芒。
      我邹家祖上在前清也是做过道台的……邹夫人又开始她惯常教育浦浦的开场白,浦浦忽然之间坦然起来——前清做过道台,窗帘上不也一样有虫蛀的洞?怎么说又怎么了?自己既然肯离了亲娘妹妹到这邹府里来讨一碗饭吃,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浦浦脸上的红潮迅速退去,只留了些劫后余温,经久不散。

      终于摆脱了邹夫人的纠缠,浦浦走在大街上格外地坦然起来,鞋跟踩在柏油马路上每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浦浦的心就跟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应。
      她没什么可怕的,她的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如今的她只剩下勇猛。
      风从她还在略微发烫的脸颊上吹过,发丝轻轻贴在她的眼睑,发稍刺得她眼睛微微渗出了些不易觉察的泪。
      这一刻,她敢于面对任何人任何事。
      齐兆锽戴着一顶藏青色的礼帽站在车水马龙且有阳光刺目的街角,他的目光茫然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动的光芒。
      那是他心中流动的欲望。
      浦浦有些被人揭了隐私的恐惧——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别人眼里的自己,茫然而闪着些流动的光。
      我知道邹小姐会来的。齐兆锽摘下帽子,在浦浦面前微微地弯腰,脸上挂着可掬的笑容,扣在胸前的帽子上有一抹暗色的污渍。
      他也并不比我强多少,倒想来威胁我?浦浦心中暗自发狠。
      齐先生昨晚在“时代”的账单子恐怕已经送到府上了吧?浦浦瞟了一眼齐兆锽藏青的帽子上的那块污渍,将目光转向车水马龙的大街,轻描淡写地说。
      邹小姐是个明白人,什么都不用说了。齐兆锽远比浦浦老到得多,他目光里茫然流动的光芒在一瞬间变得坚定无比,有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
      浦浦险些即刻被打败。
      她可以做出任何的抉择,但最重要是不能受制于人,她这邹小姐的身份已经受制于人了,她绝不能再受制于第二人。到底年轻没经过事的,心里的念头转一转,面目就失了果决的坚定,有了些彷徨,她的目光也开始没有目标地在熙攘的街上寻找落脚点。
      午后剧烈而刺目的阳光似针一般刺透她苹果绿的纱旗袍,在她的背上一道道地划过去,划得她热烘烘的背上有丝丝的刺痛。
      街上熙攘流动的人群中突然斜刺刺跑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横冲直撞过如织的车流人流。
      整条街角顿时被惊得安静下来。
      起了一阵缓缓的风,吹了几片镶了黄边的叶子,落在浦浦尖细的高跟鞋边,浦浦抿紧嘴角,用尖细的鞋跟在叶子的边缘轻轻地踩下去。

      当浦浦同齐兆锽分手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
      耸立在夜色里的邹宅仿佛一个幽暗的古堡,在层层绿树包裹下更显得神秘而幽暗。
      浦浦让黄包车停在才能看见邹宅的地方,一个人沿着铺满落叶的小路缓缓走向门口亮着两盏白炽灯的绿漆大门。
      夜里的风已经很冷了,吹在身上让人不由地打着冷颤。浦浦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她依然迈着细小的步子踩过潮湿的落叶。前方邹宅的灯越来越近,绿漆的大门隐隐散出微光来。
      浦浦走到绿漆大门前的时候,看见一弯惨白的月疲倦地浮在墨蓝的天空中。她对着那轮仿佛要沉下去的月看了一会儿,一阵盘旋的小风吹起了一些破碎的叶子在脚下打着将要沉沦的旋儿。
      浦浦狠命地按下门铃,小丫头的脚步声穿过花园的石子路飞奔而来,绿漆的大门咣当当地打开,院子里扑出了夜露打湿的植物潮湿而微凉的气息。
      夫人已经睡了,给小姐留了燕窝粥在锅里温着。小丫头跟在浦浦身后说。
      整栋房子的灯都已经黑了,只有一楼厨房的灯还亮着,若一只半睡半醒的眼,窥探着每一个走进这宅子里的人。
      浦浦穿过漆黑的门厅、客厅,走进餐厅,小丫头一路在浦浦身后开着灯,可总是慢一步,总是在浦浦走过黑漆漆的地方之后,身后才亮起灯光。
      小丫头有些恐慌自己的手脚慢。浦浦并没说什么,她安然地坐到餐厅的大圆桌子前,喝了燕窝粥。最近的燕窝大概是次品,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腥气,浦浦并不嫌弃,低头一汤匙一汤匙地将略带着腥气的燕窝粥送进嘴里。
      喝过了粥,浦浦到邹夫人的房间去看了看。
      邹夫人已经睡了,但是房间通向露台的门却半开着,风卷起窗帘在半空中飘荡着,墨绿的窗帘一起一落,有幽幽的月的微光在地板上浮现又隐没。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布了些模糊的影子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张牙舞爪的枝杈。
      浦浦就站在那个吊灯的影子中央,黑暗的夜和月的微光交错在她的脚下。
      邹夫人的呼吸短促而节奏紊乱。身体不健康的老人通常都是这样,白天噪杂的声音掩盖了他们不平稳的呼吸;而夜晚的寂静又夸大了他们本就勉强的呼吸,使那种像风箱发出的声音更加勉强。
      她的每一声呼吸都让浦浦难过,如同自己的脖子被卡住了一样,浦浦甚至感觉到自己脸已经憋得发紫了。
      邹夫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呼吸停顿了片刻。
      等她的呼吸再次响起时,浦浦缓缓走到那架高大的铜床前,为邹夫人掩好了被角。
      走出这间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房间前,浦浦关好了露台的玻璃门,拉好了窗帘。打开房门走出去的一刻,她闻到邹夫人花白的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枯槁的气味。

      邹夫人的去世突然得令人惊讶,是晴空里的一个响雷。
      浦浦坐在客厅的蒙了白布的暗红色长沙发上低垂着一头披散的黑发,任眼泪一滴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
      到处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这些人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半空中冒出来的,充斥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浦浦万事不管,都交给那几个多年的老仆人,只一心一意坐在沙发里披散着头发掉眼泪,眼眶子红肿发涩。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了,人声聚拢又散开,整栋屋子里挂着的白幔子一件件撤去,家具渐渐露出了原本的颜色。浦浦也就束起了披散的长发,开始管理起家里的事情了,各种账本和册页也就堆上了她纯白镶着金边的欧式梳妆台。
      浦浦一页页翻过那些脆黄的纸页之后,才知道,邹夫人这个社交界的名人,祖上做过前清道台的夫人,不过是个徒有外表的镀金架子。她清理完所有的帐目之后发现,她的手里只有不足三百五十块现大洋和她自己的一柜子衣服。
      仅此而已。
      连这栋房子包括房子里的一切物品也老早抵押出去。
      浦浦听到从未听到过的沙哑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叫她。
      邹嫒凤……邹嫒凤……邹……嫒……凤……
      房门在砰的一声巨响之后,浦浦才知道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

      几天之后,齐兆锽在那个相同的街角,见到了已经不相同的浦浦。
      浦浦穿了一件全黑的旗袍,黑色的细高跟鞋,乌黑的头发梳了时兴的爱思头。
      从头到脚都是全新的感觉,手里的细皮子坤包里也许有几张钞票,也许没有,但她倨傲的神情令人相信,她是可以随手从包里拈出几张钞票甩给谁的。
      远远就看见齐兆锽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似于谄媚的笑。
      浦浦在心里骂——原来这家伙也不是刀枪不入的主儿,也有忘形的时候。
      齐兆锽脸上就带着那个笑容,迎了上来,伸手轻轻挽住了浦浦的纤细修长的手臂。
      浦浦的心里有一种沉沦的快乐。
      嫒凤,今晚我请你吃饭。齐兆锽在浦浦耳边说。

      邹嫒凤并不比邹夫人逊色,也照样可以做镀金的架子,而且做得比邹夫人在世的时候更好。
      即便燕窝粥里还是有若有若无的腥气,可那是别人看不见的,至少她的窗帘是新换的,艳艳的红色新得都有点刺目了。
      ——邹嫒凤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
      当某一个初夏的清晨,细碎的太阳光线在窗子上织出一些图案,躺在床上的邹嫒凤将白皙的手臂搭在身旁那个高瘦的男子身上时,心里也是安稳的。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房顶上幽暗黑绿的墙纸在明媚的光线之下显露出丝丝的浅绿。
      那明暗交错的绿色,斑驳陆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