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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开学后的第一堂课上,我与君相识。当时他唇边带着笑,兴致很高的样子。
      “我是君。来自中国。今天迟到了,很抱歉!”
      他迟到了将近三十分钟。但他脸上带着笑,站在讲台边,既无窘态也无歉意,奇怪地兴致勃勃着。
      先生开始继续讲课。君三两步轻快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我好像已料到会是这样,但我还是往里侧挪了挪。我在心里替他窘迫着,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请提出来?”
      “啊,先生,是这样的……。”君第一个提问,以后的每堂课他都是第一个提问。他英语流畅,口音虽不是太好,语法也不全对,但真的很流畅。而我此时正为没记全的笔记懊恼着。君侃侃而谈地和先生讨论着功课,我在一边心里气得要命,气他也气我自己,英文好很了不起吗?!听得懂讲课会提问题很了不起吗?!了不起,当然了不起!起码我听不懂也问不出,象我这样学下去,怎能善终!
      因为对君这样羡慕,嫉妒,恨着,开学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有意避开他。上课时尽量不与他同坐,下课后也很少和他说话。他却不以为意,每次和我偶遇不管相隔多远都会笑着扬扬手。我仍然固执地冷落着他,但因为太刻意,反倒要时时注意他。
      君习惯性地迟到,每堂课都重复地说着“我很抱歉。”但先生们并不在意,因为君积极发言,表现活跃。洋先生们最怕课堂沉闷,无人捧场,偏偏班上同学大多来自亚洲,英语不灵,又对尊师心存敬畏,够胆开展师徒对话的只有小猫两三只。君的表现特别突出,虽然他的发言纯属插科打诨,但句句恰到好处,很得先生欢心。君在班上人缘很广,他似与同学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韩国人浩告诉我:“君要请我喝酒,他居然知道哪种烧酒最好!”
      “原来君也喜欢木村拓哉,他还会借给我木村君的‘沉睡的森林’。”日本人惠理子满脸向往。
      “君正在和我谈香料的买卖,他说乳香在中国很有销路。是不是这样呢?”阿曼人巴舍尔一本正经地跑来问我。
      “君说可以把中国产的电器转卖到非洲,他这就写信回去帮我们联系。”刚果人彼得和肯尼亚人约翰激动不已,好像已然发财。
      “君有亲戚在上海开旅游公司,他要和我在曼谷的叔叔合作,只是这合作方式……?”泰国人仰有些发愁。
      “周末君要请我吃咖喱,他居然知道我们南方人多数吃素。”来自南印度的乌曼尔对君肃然起敬。
      而我是越来越寂寞了。我不知道对寂寞别人怕不怕而我是很怕的,又不能到处打锣去诉说,只好自己默默承受,所以更加怕得要死。阳光好的下午,我在宿舍窗前站好几个钟头。朦胧光影给书桌铺撒上金色的灰。这里的冬天长达六个月,阴雨绵绵中窗外一种鸟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很不知好歹。我喜欢抱着电热毯睡觉,其实也不怎么敢睡,功课一门门地压上来,我与它们互无好感。上课时已象搏命,笔记抄个不停,好像长了自动手臂。君却施施然坐在那里与先生们上一句下一句地说笑着。他一定对学问烂熟于心!我放学后去图书馆或赶回宿舍,有时趴在桌上四五个小时,巧克力罐子和饼干桶陪在一旁,我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奢甜?虽然知道这样吃下去迟早会肥死,但总好过被功课逼死。我是断不敢将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去的,明天又何尝没有明天的事。君对功课处之泰然,每次不用问他他就会主动告诉你,“先生们讲的真是浅显易懂!期中期末两篇作业看来是不用着急了。”各科期中报告的题目才刚发下来,我哪里有胆去想期末。君说放学后他去体育中心,“不运动怎么可以!”;晚上他要赴各种聚会“不社交怎么可以!”;周末他要去教会,“没有信仰怎么可以!”。对於他这种天资聪颖,生活丰富的人我是极表嫉妒的,这样原始,自卑地嫉妒一个人令我迷失了本性。我在心中鄙视自己,人却越来越寂寞了。
      一天深夜,我忽然记起明天要作的口头报告还有一题未明。想到此时君应该正好从聚会归来,不如打电话问他吧。
      “请问君在吗?我是他的同学。”
      “他在打工,很晚才会回来。如果没急事就别再打来了。”电话那端的女声显得极不耐烦,砰地一下挂断了线。我的全副心思受困于那道难题,因此对君深夜打工未归之事毫不在意。第二天课间时他却特意跑来跟我解释,“昨晚你打来电话时我正替我的一个朋友上工,他病了。”他很详细地讲给我替工之事,甚至有些罗嗦。其实他是去聚会还是去打工我并不关心,我很自私,我迷失了本性。但是在他这样卖力地解释时,我却发现君非常瘦,比我初见他时还消瘦,但这没什么吧?来到英国后男孩儿都瘦了女孩子却都胖了。但是等等,君的纤长手指已瘦得近乎透明,这些词汇好像都不适合用来描绘一个年轻男子,但是他的面色也是苍白无华,近于透明的,我在谴词造句上毫无新意,当时看着君,脑海里想到的就只是‘清瘦,惨白,透明’。
      “君,你什么时候请我去你那儿坐坐,不能总是嘴上说说呀!”我忽然想去他家看看,想知道他是如何生活的。
      “欢迎,欢迎!可是这几天房东在装修,不太方便,等完工后一定请你来坐坐。”君略表歉意地说着。
      可我直到最后也没能去到他家。
      终於我也不能免俗地去了教会,在那里我碰到一个名叫源的男孩儿,他在城市的另一边读语言学校。与他闲谈时忽然得知他和他的五个同学与君同住。
      “君的功课真好,他是令我很感压力的一个同学。”我满怀敬意地对源说。
      “是吗?可他在家时我从没见他读过书。其实他也很少在家的。”源说。
      “是呀!君又要运动又要参加社会活动,哪儿有时间在家呆着。功课还那么好。只有我这样的蠢人才闷在家里读死书。”我说话时脸带向往。
      源忽然很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然后他似下了决心般,“君不常在家是因为他要打工。从下午三点到半夜三点,一共三份工,往返还要一个小时。他很瘦因为他常常没胃口也没时间吃饭。他经常迟到是因为我们住在城市的另一方,那里房租低廉,他每天步行上下学从不搭公车,他说‘此乃最佳的运动方式’。还有他对功课一窍不通,说起到期要交的作业总是恐慌困窘。请你务必帮他,因为他常常说起他的中国女同学,他课堂上唯一的同胞,如何刻苦勤力,如何成绩卓绝。君来到英国已经一年有余却曾转战于四所大学,不仅学资消耗殆尽,自尊也再输不起!”源近乎绝望地看着我,而我的背脊上也已冷汗涟涟。
      “这样没有希望,为什么君不回去?”我无力地问着,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
      “为了他的妻子!君本无意出国,但他的妻有她生长的那座南方大城所有的传统习性,她对海外生活异常向往。君临行前,他的妻子唯一的嘱托是:‘快些办我出去,小姐妹中老有面子的!’君打工的钱多数用于国际长话。但他不敢告诉妻子任何有关他的情况。只是耿耿于至今不能办她出来,害她在小姐妹面前丢了面子。君常说‘她对我有知遇之恩,人家那里不兴嫁外地人,她当年肯下嫁也是因为确信我能干成番事业。我怎么可以令她失望。现在人人这么讲究上进,她的指望在乎谁?她说了她的唯一指望在乎我。’我每次听君这么说,不知怎地都心如刀割。”
      我和源四目对看,不知所措。我们何尝不也是进退两难。当初拼出来读书,还改了专业,真正是从头来过。体力财力也已双向透支,能挨一天是一天了,怎有能力相帮于人。我很愿意帮助君,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的生存状态呢?
      最后源说:“君已落入泥潭了。他没有学资只靠打工,他既上不好学也赚不到钱。永远无法在一所大学立足。这多么像一种恶性循环。”
      君在课堂上仍然谈笑风声,只是有时会突然发一阵呆,不注意他是不会察觉的。在这里谁又能特别长久地注意谁呢?还有几天就是交期中报告的最后期限了,我已经日以继夜可还是觉得时间象飞一般流逝。在此时我真的没有能力顾到君。是真的不能够,还是太自私,还是潜意识里报复他前段日子给我的莫大压力。我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这样问我自己。
      终於到了交报告的最后一天,我拿了书包正准备出门,忽然接到君的电话,“你不是总想来我这里看看吗,现在来吧。我等你。”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好像才刚睡醒。
      “太好了!我先去学校交作业,然后去你那里,你早就交了报告吧?”
      “嗯,”他含混地答着,一边挂断了线。
      从学校附近搭公车去君的家,我一路上心情放松,能想到的都是怎么又拼过了一关,该怎么和君庆祝庆祝呢?
      下了车,找到那条长长的街,我往里走,我查看着门牌号,手脚开始不停地发抖,全身血液慢慢聚到头顶又哗地一下回流,我象一根树桩般钉在那里,再不敢移动,前面再过去五个门牌就是君的家吧?他家门前停着急救车,车顶光一闪一闪好不耀眼,有人被抬出来了,不,不是人,抬出来的只是一只黑色胶袋,装尸体的袋子,我知道是君躺在袋中,我不是猜的,我就是知道,好像我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后来源告诉我他见到我时我正蹲在地上拼命呕吐,并象受伤的野兽般哭喊。
      我不管学校怎么说,我的说法是:君因为没有按时完成报告被迫退学。但就在此时,他的妻子带了钱来与他团圆,於是他们去到另一座城市,君正就读于另一所大学。我的同学们都很愿意接受我的说法。我最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心里有一点点恍惚,仿佛远处笑着向我扬扬手的就是君。
      因为办丧事的缘故,终于,君的妻子办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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