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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次见到洁是在一间英国人的教堂,她穿着挺正式的绸裙子,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派发传单。雨正下得急,她浓黑的长发上蒙了薄薄一层水雾。神色略显凄惶。
      此地多数中国留学生去华人教堂,他们说去解决‘温饱’问题;还有一些人热衷上洋人教堂,他们说去提高英语水平。而我,我哪里都没去过,我是个极端落伍的人。
      那个礼拜天,天气真的很糟。在英国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天气。一整个秋天都在下雨,人人身上都象要长出青苔来。我本来已经坐在桌前温书,同住的两个女孩却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拉上我就往外走,一边嘴里嚷嚷着:“你天天坐在那里,就快变成长在椅子上的一株蘑菇了!今天就随我们去看西洋景吧。”
      “我要先去换件衣裳。”
      “你这么穿已经很好看,不要罗嗦!快快走吧。”
      这样吵吵嚷嚷地被她们一路挟持到教堂,一进门,我就看到洁。身旁的两个女孩忽然同时用胳膊碰了碰我,虽然直觉告诉我她也来自中国,但我的同伴一左一右拥住我快步闪身而过,好像躲避瘟疫。走了没几步她们却又齐齐回头瞄了瞄,然后咕咕笑着凑在一起咬耳朵。我最怕年轻女子当众耳语,既有私事要谈,就该找个私人所在。这样大庭广众窃窃私语,很有讲人是非的嫌疑。
      “真没想到会碰到她!她不是混华人教会吗?”
      “早被许妈妈撵出来了。人家那里好歹也是教会,哪里容她勾三搭四。勾又勾不到大鱼!”
      “她前阵子不是梳短发吗?”
      “早改戏了!鬼子都喜欢长发!”
      “你们有完没完?”我回头瞪她们一眼。她们样子作得象耳语,偏偏话音响亮。周围的洋人虽不懂中文,但是洁,她就站在不远处,她的耳目明敏。
      “你们还是口下留情吧。”两个小女孩冲我吐吐舌头。
      那天在教堂里我到底还是睡着了,我和神没有缘分难以亲近。离开的时候也没再见到洁。女孩子们却一路上兴奋地谈论着她。能够这样成为别人的谈资,想来她的日子过得真的很传奇。但又与我何关呢?我一向对别人的生活视而不见。在这里你能够关照的只有你自己。英国人更是如此,人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自私得可以!
      我们的英国房东两星期后通知我们搬家,她准备卖掉房子去与男友同居。在这里身边没点钱都不敢与人同居。她需要钱,我需要另找房子搬。在这不前不后的时节找房子最难,要想找到离学校近又价格廉宜的住所简直是异想天开,我心里开始冒火!已经托了十个人,打了二十个电话,可还是毫无结果。我开始在房间中转来转去,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此时,电话响起,我抓起听筒,
      “喂?”
      “你好!我是洁。听说你在找房子,我这里刚好空一间,来看看吗?”
      她接着告诉了我地址,那真是个令人梦寐已求的街区。可是,洁,哪个洁?我迅速搜索着记忆,一边嘴里应承着挂了电话,啊!洁,莫非是她?!
      真的是她,我终于还是决定搬去她那里。
      搬家的那天,洁正赶着出门,出租车就等在外边,她一边穿着大衣一边跑下楼,轻快地掠过我身旁,随手递给我一串钥匙,她开了门正准备出去忽然又扭过头冲我笑了,笑得象朵花般,“冰箱里有吃的,你请自便吧。我会晚些回来,到时候我们再聊。”她小跑着上了车,车一下子就走远了。可她经过的空气中还淡淡地留着香味,那味道象是一抹水彩晕在空中,久久不散。
      那天我收拾东西到很晚,但我没有等到洁回来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前看到洁的鞋子放在门边的架子上,她回来了。而我却要走了。等我晚上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洁已经又不在了。在她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我却很少见到她,见到的也多半是个背影。她习惯给我留条子,比如:我买了蛋糕放在冰箱里,你尝尝。比如:浴盆又渗水了,不过别担心,我会找人来修。再比如:我昨晚见你看书困了趴在桌上睡,仔细别着凉!
      我来英国这些日子,独行侠一般不与人交往,也无人与我交往。就是大家一起合租同住,也总是我迁就忍让为多。现在我的生活却好像忽然被人照顾着,而且是个我见不到的人。其实,我心底对这个人有许多疑问。她是干什么的,她上学还是做事?她的亲人呢?我在这里认识的除了留学生还是留学生,那些已经安家立业的同胞除非是单身很少与我们来往,象洁这样好看又神秘的女子还真少见。但是渐渐地,我这么独往独来的人也感觉到异样了,曾经相识的中国学生再见我时忽然集体失忆,对我视而不见。更有甚者,一次我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忽然听到临近书架后传来耳语,“你不知道吗?她现在和洁同住!”
      “真的?!”
      “搞不好洁介绍她入行了!”
      “嘻嘻!我们那儿的大厨告诉我洁在旅馆街的赌场打夜工!听说只要识做每夜都收入可观。哪象我们只懂刷碗洗盘。”
      “这你也羡慕?人家出来前就做这行。赚了钱没回乡开发廊倒跑出来留洋也算是首开先河了!”
      “怪不得她这么熟门熟路的,这下子可真改头换面了,所谓土鸡变凤凰!”
      “嘻嘻------”
      “哈哈------”
      她们模模糊糊压抑着的笑声仍然如号角般穿透层层书籍,我忽然觉得芒刺在背,巨痛难忍。我想那房子是住不得了!倒不是因为洁身自好,而是不想图惹是非,白白作了公众谈资,不不,我可没有这种胆量!
      那天我一下课就回家了,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见到洁,但一想到又要开始漫漫找房长途,我就心浮气躁,而且怎么跟洁说呢?人家在我就要被扫地出门时伸出援手,且房租合理,屋宇整洁,主人亲切,我住下后也从没受过任何滋扰。这样子都要提前退租,我确是无法向人开口!
      但是洁没有出去。
      她坐在厨房里吃一碗面。那个下午阳光居然很好,她整个人都象罩着一层金灰。洁仿佛没有听见我进来,我迟疑一下,刚想开口招呼她,却发觉她并没有在吃面,她只是微侧着头坐在那儿,好像已经坐了很久,手上的筷子上还吊着根面条,我瞧着她的背影,很吃惊,她平时的轻快洒脱全不见了,现在就连她的背影也是沉重寂寞的。
      “洁。”我轻轻叫她。
      她仿佛吃一惊,转过身子,“啊!是你。”她立刻笑了。“真难得!我刚煮了面还有多的你也来尝尝。”她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过去坐。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起劲儿地吃面,她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毫无粉饰,一片素白,长发随便挽在脑后,露出的颈子也是素白的,这女人白天看起来明明清新秀气,真不象鬼!
      洁忽然放下筷子转头看着我,她的一双妙目宝光四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在大太阳底下灰飞烟灭,倒好像个良家妇女似的。”
      我无言以对,脸胀得通红。怎么会有这样心思玲珑的女人?!
      “你一定还在想外面传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这女的做何职业?这房子又从何而来?” 洁的嘴角微微上翘,她好像就要大笑起来了。
      “你的亲人呢?” 我没头没脑地问着。
      洁真地笑起来了,她笑得身子乱摇,手上正把玩儿着的筷子也砰地一下掉在桌上。“我没有亲人。我只有我自己和一点钱。旅馆街上开赌场的利哥是我现在的码头。我在他需要时随传随到。”
      我的表情困窘,心里却为她不值。
      “你在想:多不值得。是不是?”她歪着头看着我笑。
      “不要任意揣测别人!”我也有点气,教训她。
      “是,你教训得对。作人还是笨点好。不然象我这样爱走捷径,真难得善终!”
      我看着她花般美丽的脸,心中恻然,她既能把事情看得这样开,想必对一切后果都已了解透彻,她也没有怨天尤人,怪责社会,好像一切皆是自愿。其实象她这样也未必能做好这行。我总觉得做她这行的女人需浓妆艳抹,俗不可耐,赚了钱就酗酒吸毒,呼朋唤友。而洁,洁却是寂寞的。象她这样不懂得热闹也断不会是个得宠的捞女。
      “我还记得在我特别年轻的时候,一天,我婶婶给我买了一双新鞋,那是一双真正的皮鞋,全新的,是从小到大她买给我的唯一的鞋。她对我说:养你到这么大,我们的缘分也尽了,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只是你死你活都与我们再不相干。就凭你这小脸儿,你的路怕也并不难走。那天是我十七岁生日,而今天我已经三十岁了。借我婶婶的吉言,我的路一向走得不难!”
      我听着她说,不知这算不算推心至腹。我对她这类人的生活一无所知,也不愿置评。她选了她走的路,可依我看,她的路,难走。
      “哎,你信不信上帝?”洁忽然很天真地问,表情略带稚气。
      “我没想过。”
      “我是信的。除了钱我就只信上帝。”洁很肯定地说着。我却啼笑皆非,上帝说不可信马门,而马门既是钱财!
      她的脸在阳光下依然好似一朵花,却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花。
      我终于还是搬走了,洁对我提前退租并无怨言,她还笑着说:“你走好,你走好!”
      那年的圣诞节我去了伦敦的亲戚家,气氛很热闹,人人都在笑,小朋友们脆声叫着跑前绕后,大人们则围坐一起闲话家常。忽然在座一人说到:“听说了吗?又死了一个华人,还是个女的。”
      “是呀!我早上也看了新闻,好像是殴打致死,还被硫酸毁容!”另一人道。
      接着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诅咒英国的治安,还断言这种牵涉华人的案子最终也会石沉大海。我的心忽然突突突跳得很快,可能是案子就发生在我现居的城市吧。但这跟我又有何关,我在那里无亲无故,最要紧的是我自己的平安。
      圣诞节后是期末考试,我忙得昏天黑地的。一天,忽然我的门铃大作,我跑着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他们举起一张照片在我眼前晃着,我的眼前是洁花一般的笑脸。
      “这个女人你认识吗?”他们问我。
      我茫然地点着头,“我几个月前在她那里住过。”我问,“她怎么了?”
      “你没看新闻吗?她被人虐杀,且遭毁容。我们才查明她的身份。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
      “啊,---”
      我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披了衣服,锁好门随他们走。那朵花,那朵花终于还是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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