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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当我再次见到约翰时,他已神态安详地躺在他橡木的棺材里。不出所料,我发现那个深色的,

      中式牌位被他的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我在殡仪馆小小告别厅的后排

      座下。看看周围,除了我就只剩零星几位老人,他们都是约翰同一个养老院的伙伴。一位殡仪

      馆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角落打瞌睡。他显然非常知趣地决定不打扰我们静悄悄的追思。

      我看前排坐着的那几位老人好像在低头祈祷,他们的肩膀轻轻抽动着,我笑了,我想,如果约

      翰看到他的老伙伴又在为他不肯向主屈服的老灵魂祈祷,他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我们

      的约翰不信神,在他的心里从没有过上帝,从那时候开始,上帝就从他的字典里消失了。

      那时候,文森被判无期徒刑,因为,谋杀!

      我和约翰认识已经5年了,他是我的房东。虽然没两年他就进了养老院,但我还是

      定期地去看望他,所以,我们算是老朋友了。他有一栋4卧室的镇屋,我和另一位来自印度的女

      孩分租了其中两间。虽然,屋中的陈设还保持着50年代的风格,但环境整洁清爽,特别是租金

      廉宜,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城这样的租价实在难得,所以,我立刻下定搬了进去。那时的约翰

      已经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了。在他皱纹交错,象开了一朵菊花的老脸上,一双蓝眼总象是蒙着

      一层泪膜,混沌不清。他是个好房东,从不在杂费上对房客苛求,从不为琐碎小事唠叨不休。

      我们平时甚至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从不在客厅停留,很少到厨房来,他有专用的卫生间,

      所以,如果不是偶尔从他房内透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我真的以为他已在空气中消失。那张年代

      久远的老唱片在留声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过去的好时光,好时光,让我带你回家乡。。。

      那年冬天,阴雨连绵,寒气逼人。窗上结着厚厚雾气,然后化成细细水流爬满玻

      璃。屋里暖炉烧得火旺,可还是抵不住阴冷寒气的侵袭。不出所料的,老约翰病了。没几个老

      人能平安度过这样的冬天。他躺在床上虚弱地咳着,喘着,语不成句。社区医生来看了看,说

      是老毛病复发,留下药就走了。约翰的手颤抖着给我写了字条,请我为他准备简单的三餐,免

      去这期间的房租作为感谢。我想就是不免房租,我也会这么做吧,我看不得老人吃苦!

      约翰的病反反复复缠绵了快整个冬季。有一次他已被病痛折磨得濒临弥留,但他神

      情平静安详,只是不停地抬起右手指着窗边的桌子,我那时才注意到小桌上摆着个白绸覆盖的

      东西,旁边是两只蜡烛,前面是一个香炉,这好像,这好像是中式古老的香案供桌呀!约翰半

      闭着眼睛,但他却抖着手坚定地指向那个香案。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快速将那个覆盖白绸

      的东西递给他。他紧紧抱着它。我看他久已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已经不能言语的嘴角慢

      慢翘起,他好像笑了,满足地,感恩地,笑了。从那天一直到洋水仙发芽开花,那个物件一直

      陪伴在他床侧。春天来到的时候,约翰的病终于好起来了。他说他又熬过了一年。那口气并不

      欣喜反而透着不甘和遗憾。我想,象他这种孤寂的,没有妻儿的老人活着也是一种负担吧。

      一个春日的午后,约翰将我叫进他的房间,窗外的草坡上摇曳着金灿灿的洋水

      仙,老人就坐在斑驳的阳光里。他拿起枕边的那个东西,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绸。啊!

      原来我真的猜对了。白绸下是一个深色木质的中式牌位。它静静地躺在老约翰手中,好象一个

      被爱抚的灵魂。老人久久没有言语,他低着头,轻轻细致地摩挲着那个木牌,我只看到他温柔

      的侧脸。然后,他向我举起灵牌,问:“这上面刻的是Vinson的中文译名吗?”我看了看那几

      个端正的金色宋体字,“对,刻的是文森的灵位。”约翰欣慰地笑了。他显然早已知道这个答

      案,他不过是希望再次听到别人的确认罢了。约翰仍然低着头,温柔,细致地抚摸着文森的灵

      牌。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文森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爱人!他死的时

      候还不满21岁,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出庭为他做证,我,我只是软弱地跪在教堂里为

      他祈祷。那个女人被害死的时候,文森正在我的房间里。他求我圣诞节时不要回乡下庄园,他

      求我不要和朱莉订婚,他求我留下来。可,可,可我都没有答应,我拒绝了他,就在我们刚刚

      欢好过的时候,就在那个女人被杀的时候,我拒绝了他。那是一九五七年呀,在那个时候甚至

      还没有gay这个单词。如果别人发现了我们的关系,我,我,我实在无法想象做为他的大学老师

      我们将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文森可能会被关进疯人院,而我将坐牢,永无翻身之日。所以,所

      以,那天,我和他狂欢一场,然后,告诉他,我们的关系结束了。让他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

      真是一语成幾,他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了。我,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开门离去时的样子。

      他惨白的脸色,他绝望的笑容。”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变成低不可闻的喃喃细语。

      我悄悄走出他的房间。跑到市立图书馆去查五七年的报纸,当年这一案件相当轰

      动,所以各个大报都有报道。幻灯片上的简单的文字看在我眼里仿佛字字带血,句句含泪!一

      个冬夜,一栋公寓楼里的年轻女秘书被人扼颈致死,唯一的犯罪嫌疑人是19岁的文森丹都,公

      寓的守门人和一位女佣先后看到他面色苍白,神情绝望,恍惚地从楼中跑出。最轰动也是最不

      可思议的部分就是:这位年轻的文森拒绝交代案发时他的行踪,拒绝出庭作证,同时拒绝辩

      护。虽然,从他被捕时起他就象疯了般不断叫喊他是无辜的,他的不合作态度还是令他很快就

      被定了罪。一级谋杀,终身监禁,永远不得保释,不得假释!幸运的是小文森并没有真正在监

      狱里度过终生。他在入狱的第二年就被打死了,在一次监狱骚乱中,他被活活打死了!

      这件当时轰动街巷的事就象所有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一样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

      谁活着,谁死了,只要不关乎自己,没有人在意!只有,老约翰,又苟活了几十年,现在终于

      也解脱了,躺在棺材里的老约翰,他记得青年文森所有的事,准确地说是所有在他开门离去前

      的事。约翰甚至没有上庭旁听,他只是跪在教堂里向他天上的父求恳,尽管,他很清楚这位天

      父最反感什么。当他得知文森的死讯,他是不是找了唐人街的灵媒,他是不是求来文森的灵

      牌,他是不是想听听他年轻的爱人最后的话语?!

      尘归尘,土归土。小小墓园里,芳草茵茵,树影斑驳。清风吹来时,沙沙沙,我

      仿佛听到某个守候经年的灵魂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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