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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素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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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无论冬夏均是缠缠绵绵的。
一线线雨丝模糊了天地,远的青山腾升起缕缕的水雾,蔓延啊蔓延,一直蔓延到近处的拱桥,以及拱桥连接着的江南的小镇。小镇的民居错落地沿着河道布局,水乡多河,东西向的只有那么一条,名唤沙塘河,沿河的两条长街便是镇上的两条主街:塘南街和塘北街。镇子的最西边娄河从北至南,与沙塘河在镇南汇成了一弯湖泊,湖泊不知何时被取了名叫也西湖,镇上读了几年书的秀才们闲着没事便会来此游个湖,赋几句诗,也赢得镇上唱曲的先儿吟唱。
娄河从湖泊流出后转了个圆圆的弯,变得与沙塘河一南一北同一流向,沙塘河与北面而来的长江交汇后入了海,娄河在沙塘河入海口南边的不远处也静悄悄地入了海。小镇名唤娄东,便是取自娄河之东之意。娄东再西不到五十里,便是苏州州府所在,而再东不到五十里,却是那一望无际的大海。
两条河在镇南育养了一大片水田,因而经了几十上百年,镇南的乡民们挨着田地,沿着塘南街幽暗窄窄的巷子建了高高矮矮的青瓦房;而镇北则非富即贵,塘北街有错落的楼阁和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那些子绸缎铺和首饰铺子之类的都开在镇北。塘南塘北因着沙塘河的几条支流被切得一段段,河道的交叉处,便连着数道拱桥贯通四方,将小镇的每一片串了起来。
如今夏末的老雷雨肆意地拍打着青瓦屋檐,落在塘南街不大平整的石板路上,低洼的地方积了脏乎乎的雨水,深可没膝,一个个的小水坑和噼噼啪啪的大雨,阻了人们的外出,整个街巷一片安静,只有塘南街和来凤街交汇的地方飘来的阵阵包子香,化在了夏末的雨中,随风送到了几家几户。
包子铺设在门楼的下方,阻隔了雨丝的进入。白生生的包子在蒸屉上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方婶坐在旁边支着脑袋正在打盹,时不时清醒了来,看看被雨丝模糊了的东边。儿子阿鹿去了海边捞海鱼,算算该回来了啊,这天儿不好,很快就会暗下来,也不知道海上的浪大不大。她想着,望着,间或回头冲着因阴天和房檐低矮显得幽微的屋内问上一句:“当家的,你说海上不会起大浪吧?”
屋里方叔揉着面团,头也不抬地回道:“就是起大浪也不怕,老卢贵是把子好手,咱当年也是跟着他一搭出海的。有他看着阿鹿呢。”
方婶嗫喏道:“他那么能怎地还要你救,他倒好,你自个却伤了腿。”说归说,终归还是放下了些些心。不过也没了打盹的兴致,索性探着头沙塘河东望去。
咦?南边雨里迷迷蒙蒙地似乎来了人,那般高的个子,是阿鹿么?难不成长江口的浪太大?他们从娄河入海口回来上了岸?方婶站了起来,小脚撑着略微发福的身子,踏出门楼,向南望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雨丝很快洒向她的身,梳得光溜溜的额发很快湿了起来。来人也近了,后头也没别的人。
不是阿鹿,是个年轻人,看着很狼狈的年轻人。斗笠和蓑衣也无法盖住全身,许是风太大,发梢也给打得湿漉漉的,长衫的衣角沾了泥点,鞋子已是湿透。那年轻人走过拱桥,走向方婶,抬起头问道:“婶子,打扰您一下,请问这里可有客栈?”
清朗的声音搭着明朗的面孔,却又不显得青涩,虽是狼狈了些,却感觉比东街卢家的公子都好看,很是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呢。方婶指着北边的桥,笑答:“过了桥,向东个半里地便是,小郎快先进来避避雨。”
年轻人挹手,向前走了几步,不过并没有入屋,只是站在檐下。他的笑容绽放在挂着雨水的面上,清澈的眼带着感激。
“小郎是过路吗?这雨也下了半日有多,怎不先找个地方歇歇。虽是还没进秋,这雨里可带着寒气哩!”方婶话音里有着吴语的侬软。
“不曾想到会下这许久,便这么走来了。”年轻人接过伞,笑笑。“谢过婶子了,这里便是娄东镇吧?”
“可不是么。小郎来镇上可是投亲?”小镇不大,镇上的人方婶都熟悉,这年轻人可是从未见过的。
“小生曾师从曾祥生曾先生,此次前来苏州,听闻先生回故地开了书馆,便前来拜望。”年轻人笑道。
“原是曾夫子的弟子啊!曾夫子的书馆开在塘北最东边,小郎径去便是了,还作甚子住客栈?”方婶瞬间对年轻人看重了起来。曾夫子便是娄东人,近年来除了卢家一门两进士三举人外,就是曾夫子这位考中进士的了。夫子曾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前告老还乡,在镇上开了书馆教授乡里。方婶每每祈祷曾夫子寿比南山,她还要将未来的小孙孙送进书馆聆听教诲呢,不定她方家日后也能出个文曲星状元郎呢!
“衣冠不整,不敢面师。”年轻人笑道。
“娘亲,你在和谁说话?是阿素姐姐来了吗?”屋里传来清脆的声音,随即跑出一个女孩,月色的棉布短袄和靛蓝色的褶裙,两根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甩来甩去。女孩杏眼水亮,见到屋门口立着陌生的男子,好奇地打量着。待和男子清亮的双眼对上时,突然红了双颊,低下了头。
“你这丫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方婶看着女儿,抱怨着,却满是慈爱。“阿雁来,见过这位小郎,可是曾夫子的学生,有大学问的呢......”她突然想到自己居然忘记问这年轻人的名字。
“在下贺元朗,见过阿雁姑娘。”年轻人打量了一眼女孩子便迅速移开了眼神,对着方婶作揖。
“见过贺大哥。”女孩子抓着一股小辫,低首如蚊蝇般说道,说罢便轻轻拂身,转身走回内屋。
江南的小户女子虽不是不见外人,撞着年轻男子也是得略微回避的。方婶一下子发觉自个的失态,眼瞅着自家的包子摊,赶忙打开挡着热气的蒸笼,拿筷子夹了一个包子出来,用油纸小心包了递给贺元朗,道:“喏,这是自家旱田里收的冬麦磨成的新粉,可香了,尝尝。”
贺元朗双手接过,正待道谢,却见方婶已两步并作一步,跨出了屋檐,向着周边喊道:“出海回来啦!”一时间因着大雨而安静的街巷沸腾了起来,临着沙塘河的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离河远的,也有几家从自家出来,撑着伞匆匆来到河边,都向着东边望去。
贺元朗顺着方婶的目光看去,但见沙塘河上,数艘渔船列着缓缓驶来。“竟真有渔船出海,也不知是那一片?”他喃喃道。方婶看来是不会理会自家了,他笑笑,捧着热腾腾的包子走上拱桥。
甫上桥,对面也上来一女子,青色的伞下,一袭竹青色的衣裙,宛若江南秋雨里的青竹,清凌凌的。青伞挡住了女子的面容,只是风吹来,扬起几缕沾着水珠的黑发,柔柔地飘出了青伞,入了秋雨。他匆匆下桥,只听得背后传来刚听过的悦耳的少女声音,道:“阿素姐姐来了啊!”
“阿雁妹妹,给我包四个包子。”软软的声调拌着秋雨,隐隐约约飘进了他的耳中。他抬起手,擦擦滴落在脸上的雨水,下桥,再上桥。
这桥上刻着“沙塘西桥”四个字,隶书写就,规规整整得,没甚么出彩的地方。唯这桥拱得厉害,横跨沙塘河,也是长得紧。此时渔船正渐次通过,只听得河边上有人喊话,船上也纷纷应答。
“收获咋样?”
“还行,方鹿那小子还捕了条白鲨呢!”
“遇着大浪没?”
“好险呢,跟龙吸水擦身过了,幸好没得卷进去。”
……
贺元朗心道,也遇着龙吸水了?不知是否遇到别的什么?他笑笑,这是来探访老师的,公事还是暂放一边得好。
“哎,江南怎地这般多雨!”他咕哝着,走过了桥,踏上干净的青石路,向东折去。
在镇里的人纷纷跑出招呼时,挂在最后那条船船尾的人影勉强抬眼望去,见着鳞次栉比的民居和纵横交错的水道,似乎有些熟悉的风景,他嘴角扯出一抹笑,看样子是来到了娄东镇了哟!兄弟阖墙、黑吃黑、官兵围剿、龙吸水,遇着了这多的事,竟能活着来到预想中的地方,自个还真是命大呀!他放心地松开了手中的长绳,跌落入水。
待船入了也西湖,卢贵嘱咐儿子紧着安排船只入港,再将部分鱼顺着水道西去送至苏州府,自个颠颠地下船,赶紧跑去也西湖畔的卢家。
卢家乃是镇上第一等的人家,世代书香,府邸占了也西湖北十几亩地,雕镂的围墙围住府邸,也挡住了外人窥伺府里亭台楼阁的眼光。卢贵无心观看卢府的风景,匆匆赶往外书房。
此时,外书房里,卢家主人卢崇汲正捧着本春秋闲闲地翻着。待通传卢贵前来,他立时放下了书籍。
“怎地没接到人?”
“是的老爷。老奴等到龙吸水将来,再不走整个船队都要祭了海神,方才离开约定的地儿,可一直未见公子。”卢贵顿了顿,迟疑道:“回航时,见着块船板,也不知哪里倾了船。莫不是……公子被卷入……”
“莫要胡乱猜测!”卢崇汲厉声道,随即他声音又低了下来:“待龙吸水过了这近前,你去和九洲岛上通个气,指不定公子有事未能拖得了身。”
“是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