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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污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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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微微眨了眨眼睛。她着急分辨时便是这样,总是忘了些与生俱来的小动作。
晏承将一只手背在身后,笑意颇浅,声音亦是他刻意压低了的:“公主,我的‘赏赐’呢?”
普天之下,就连如日中天的储贵妃尚不敢予他‘赏赐’。
赏赐这一词本就带了尊卑地位,晏承位极人臣,除了九重宫阙的天子,谁敢予他赏赐?
而他如今这样说,自然不是自甘下贱,只不过是一个看腻了阿谀奉承与宫闱诡谲的人的一点小消遣。
权臣的恶趣味。华容如是想道。
他与储卫不过一丘之貉,各为其主罢了,储卫为了自家姐姐,晏承则是为了......他自己。
“祭祀礼还未结束,请世子爷莫要为难。”华容亦压低了声音,台下的储卫听不清他们二人说了什么些什么,只瞧见二人身影叠得颇近,尤其晏承,厚厚一层阴翳,似乎要完全压在五公主身上似的。
储卫假作喉咙不舒服,清了清嗓子,惹得晏承回头挑眉看了他一眼,含义颇深。
“世子爷,今日乃是元日,万不可误了吉时啊。”他以手指了指天。
天大地大,祖宗礼法最大。若是今天的祭祀礼真出了什么大岔子,储卫这个总关负责人可是跑不了责罚的。
“臣僭越。”他这般说,眼中却含着笑,左手轻轻拂过华容的手,华容也是没有想到竟有人这般放肆,结结实实地吓得往后一退,双手朝袖子里拢了拢。
晏承亦上前一步跟来,堪堪揽住华容的腰,口中冠冕堂皇道:“公主小心,莫摔了。”
实际却掐着华容的腰,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公主,我的手受伤了,您得负责,我在江宁行宫等着您。还有我的‘赏赐’,莫忘了。”
他的眼神那样熟悉,可华容却想不起来,究竟何时曾见过,这样笑里藏刀的桃花眼了。
他那样的眼,见一次,怎会忘得了。
华容醒了醒神,晏承已然走下祭台,他腰上别了折扇,此刻已被他取下握在手中,只不过是左手拿的。
晏承用扇骨敲了敲旁边人的肩膀,大约是示意他跟上。
如此场景,竟无一人敢张目望之。
华容舒了口气,将藏在袖中,早已握成拳的手稍稍松开,而后道:“继续”,鼓乐又奏了起来。
江宁行宫
横渠的眉头紧皱:“世子,咱们行军打仗时,东极人那般阴险,都不曾让你的手受伤过。”
那可是淮南王世子,陈国战神的手,何时被一张弓弦给崩伤过。
晏承笑道:“那可不是普通的弓弦。”
横渠眼光下移,撇了撇嘴:“确实不是普通的弓弦,寻常弓哪有那样花哨。”
五公主殷华容无名亦无声,一向不大显于人前,横渠在京中随着自家世子爷,见的都是富贵气满满的王孙贵胄,自然对华容这样落魄的公主不大看的上眼。
尤其是一个被臣子摆弄,无力自保的废物公主。
横渠不明白,世子爷为何要与这样一个公主搅和在一起。
早先宫里的储贵妃前来拉拢,世子爷也都不痛不痒地将人打发了。
陛下虽在盛年,然而立储之事一再被提上议程,陛下膝下三十个儿女,除却夭折的那十几个,好些已然长大成人了。俗话说,皇储乃国之根本,这国之根本一日未确立,陈国那些老臣们便一日不会消停。
听闻,前些日子,九重殿上,老臣们又旧事重提,不过这回陛下不再似从前那般抵触抗拒,恐怕立储之事左不过就在这一二年里了。
毕竟,春秋易去,光阴易老。
在这节骨眼,自家世子乃是国之重器,一举一动都牵动甚广,今日却在祭礼上这样袒护五公主,难免不会招来有心人的猜忌。
晏承见他一会一个表情,将满脑子的百思不得其解都写在了脸上,不由觉得好笑。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宾客消,眼见他——楼塌了。”此中深意,不足为外人道。
“我想拉一个置身事外的人,拉她进污淖。”说罢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将冷茶一口饮尽,似是意犹未尽。
今年的祭礼还算顺利,华容将各位臣下的节礼分发完毕便匆匆赶往江宁行宫。
好在路上积雪消融,不消一时三刻便到了江宁。
比起前几日,行宫门前似乎又热闹了几分。
扫洒之人往来不绝,半里开外都有着专人把守,甲胄加身,瞧着一股子的肃穆气。
华容亦不免腹诽道:这位赫赫有名的武将战神,竟这般怕死吗?到一处便将一处围得水泄不通。倒也是谨慎过了头些。
她出行一向都不会带许多人,此次行程私密,华容便是偷偷和妙仪骑马出来的。
“带惊阙去散散步吧,我自己一个人去便可。”她翻身下马,裙角带起一阵风,晏承自上而下,像是瞧见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不禁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来,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华容拿出公主府的令牌,守卫未得晏承示下,不敢轻易请她进府,便说要去请示管家。
若是妙仪在这儿,定要刺晏承与她们拿乔了。
不过......华容摇了摇头,她一个落魄公主,能守住她的那一亩三分地已是不易,又何必再招惹什么是非呢。
何况,今次这是非,似乎所图匪浅。
晏承见她将身上的令牌交给守卫,对横渠道:“一个令牌,能证明什么?请公主拿出些诚意来,臣想要些——与众不同的,唯有公主所有的。”
横渠不敢抬头,领了命下去。
那守卫得了横渠的传话又匆匆跑回了大门口,将晏承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果然,那看起来清冷高洁不问俗尘的公主气面上的神色有些许裂缝,将那令牌扣了过来,思考了半晌,忽然猝不及防地一回头。
四目相对,晏承倒是着实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竟如此机警。
华容冲他挑了记眉。
大约是,报复吧。报复他在祭礼上的那一记。
而后华容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来,簪子并不名贵,她薪俸不多,这两年又几遭克扣,父皇也从不曾想过她的处境,只以为江南富庶地不会亏待了她,几乎从不曾赏过什么来,只除了前几日那一回。
是以她出门时,首饰总是少之又少,这一支簪还是她生辰时,宋景行所赠,她见簪子精巧别致,便时时戴着。
没成想,今日也派上了用场。
只不过淮南王世子这一出,谁敢说他就只是想要个信物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似是蓄意挑衅,第一句话便是轻言薄语,若是换个脾气差的公主来,恐怕当场便能将桌上的茶盏扣在晏承脸上。
可她殷华容并不是。
她浅浅笑道:“我家先生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下阿蒙也能有学识惊人的一天,可我瞧着,武将便是武将,这遣词排句总是贻笑大方。”
她亦作讽刺。虽说包羞忍耻乃是大势所趋,但并不代表她就得将所有羞辱一并吞下。
君子尚且有所为有所不为,那她这小女子自然有所能忍,也有所不能忍。
且她笃定,晏承并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果不其然,她赌对了。
晏承仍是笑意不变,淡淡道:“公主殿下伶牙俐齿,在下一个武将,胸无点墨,辩驳不过,只是不知公主包扎的手法如何。臣这手暂时还挺金贵,毕竟答应了下个月要在陛下的寿辰上替他奏琴。”
旁人说自个儿胸无点墨也许是在自谦,可华容却知道晏承则是在嘲讽她。
谁人不知,晏承文学师从当世大儒,虽说未必青出于蓝,却也胜过当世的大部分人了。
况且他是文武兼修。
晏承要替父皇奏琴?
难怪那日在行宫中他以琴曲相和。
“横渠,拿本世子的药来。”他虽对手下说话,可一双眼却胶着在华容脸上,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叫人心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感来。
可华容告诉自己,必须要忍。
他这双手是要为陛下弹琴的......言外之意,不可马虎。
“烦请......世子爷伸出手来。”华容道,她半蹲于晏承面前,羞耻感更甚。
她从来没有,从没有这样半蹲在别人面前过,况且晏承还是高高在上的,半躺在美人靠上,俯视着她,好似在审视一个奴才。
晏承伸出手来,他的手掌不似宋景行那般细腻,因为常年习武,触之有很重的粗粝感,掌心正中,是一道刮得极深的血痕,华容不知,若是这血痕刮在自己手掌中,她这手会不会直接废了去。
也许不会,因为她没有晏承那么大的力气。
她小心擦拭着血痕周边的肌肤,将污渍一点一点地擦了个干净,然后从药箱中找到外用的伤药,从小瓷瓶中倒在晏承掌心,最后再用纱布将他的掌心整个包扎好。
“公主殿下是怎么会包扎的?”他声音低沉,突然自她头顶炸起。
华容才恍觉,自己真是过于忘形了,竟忘了自己此刻身处在何方。
她回道,目光直视回去:“本公主似乎没有必要回答世子爷的话。”
毕竟,她还是个公主。
晏承却忽然道:“倘若,臣偏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