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遥舟无据

7、为何

　　“我想知道，先生为何会选择我？”华容垂眸，似乎在沉思。

　　府外灯火通明。

　　面前是今岁新酿的果酒，甜糯温和，最适宜女子引饮用。只是甜酒到底也是酒，也能哄得人醉意滋生。

　　华容面颊微红，瞧着已有三五分醉态。

　　宋景行喜欢小酌，但酒量也不太行，公主府上凉意不算深重，添柴加炭的婢仆殷勤得很，华容手指着湖面，盈盈笑了：“我既不聪慧，也不善良，更没有父皇的宠爱——”她眼睛望向他，亮晶晶的，像极了那年偶然见得的湖珠，华容又问了一遍：“先生为何选择我呢？”

　　湖珠虽未生在东海之滨，出身不如东珠那般高贵，但也会有万里挑一的拔尖出来，亮眼得叫人心生敬佩。

　　在那样的污淖之地，那样的冷风寒雨之中，竟也能变成如今的亭亭之姿，实在是，不可多得。

　　“因为公主值得。”他只如是说。

　　酒入喉头，是温热到滚烫，亦还是冰凉若冷雨？

　　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华容轻笑，眼睛还是亮的，瞧着便是欢喜从中而来，她轻声道：“先生是头一个这么说的。”

　　宋景行拿着酒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痕迹不重，叫人难以发现。

　　约莫六七盏后，更深露越重，月已上中天，宋景行瞧了瞧月亮，拱手劝她：“公主，夜深了，早些歇息才是，明日还有事要做。”脸颊亦是爬上一抹绯红。

　　华容知他所说何事，元日初一，封地诸侯王皆要领着封地诸臣在城郊叩首祭祀，等着宫中赐下的祭祀礼品，诚如宋景行所说，此是大事，不可轻怠。

　　华容点点头，冲宋景行道：“先生今日便不要回去了，我已差侍女布置好了空房，先生在此歇下，免得叫我担心。”

　　宋景行踉跄着起身，拱手对华容道：“公主，更深露中，此不妥当。”他佯作镇定起身，谁料起得猛了些，酒劲上头，险些摔在座位上，他只单身覆在袖中，死死撑着桌角，口中道：“公主万万不可。”

　　华容却站了起来，一手扶着妙仪的胳膊，一边按着自个儿的脑袋，口中直喊饮多了，实在头痛。

　　他暗自摇了摇头，却不知不觉中露出些笑意来。

　　“如此，臣便谢过公主了。”他如是道，待华容转过身去，手掌离开了用以支撑的桌面，眼中虽仍有醉意，但远不及方才表现出来的深重了。

　　而华容一路背对着宋景行，忽然面上的笑意与醉意俱不见了，冷风一吹，酡红消散，只余一双冷静自持的目，妙仪拍了拍华容的手背，华容侧头看她，似乎有些疑惑：“妙仪，你说宋景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狼子野心，还是忠臣良将？

　　都不得知了，唯望时间予她分辨。

　　“公主想的太多了些，宋先生跟在您身边已有数载，总不至于十年磨一剑的想要算计您，未免也太过不值得。”妙仪说。

　　华容摇了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除了你，我再无可信之人。”

　　妙仪也跟着摇头，却忽然悲从中来，皇家之人素来薄情寡信，生性多疑，只因一旦信错了人便如坠万丈深渊，是要粉身碎骨，尤其华容，她不敢，也不能。

　　宋景行。华容阖上双眼，却不料梦里的倒影山呼海啸而来，那些儿时的旧忆明明已是经年累月，不堪回首，仍然留有余印，梦中人喊了一声：“哥哥。”

　　是三哥么？应该不会吧，殷华仲那样讨厌自己，又怎会哥哥妹妹的与他相称呢？

　　“阿容，我瞧见你做坏事了。”梦境戛然而止。

　　昨夜酒的后劲有些大，华容起身时还觉得头脑仍有昏沉，索性妙仪端了醒酒汤来，一碗饮毕，华容揉了揉太阳穴，总算是感觉好了些。

　　“公主怎么喝那么多酒。今日可要遭罪了。”妙仪冲她数落。这行宫之中，恐怕唯有妙仪敢如此鲜活十足地在自己面前数落了。

　　“我没事。”华容笑了笑，又问道：“宋先生呢？”昨日将宋景行留在府上，这会日上三竿，想来他应当回去了。

　　却不料妙仪笑了出来：“谁想到宋先生酒量比您还差，昨晚回去便昏睡到现在，奴婢已叫人煮着醒酒汤了，只等宋先生起身便给他送去。”

　　华容失笑，摇了摇头：“我也不曾想到。他这酒量，以后还是莫喝酒了，省的旁人要问什么只要将他灌醉便能一问到底，那我公主府的事可真是事无巨细地全都暴露人前了。”

　　自然，这只是玩笑话。

　　元日初一，父皇于宗庙祭祀，各路诸侯王亦当步行至郊外，领群臣叩拜，一叩山川社稷，二是感念君王恩德，以便叫天下百姓领受天威。

　　父皇要在宗庙分发祭品，以示皇恩浩荡。

　　为了表示追随之态，诸侯王也会对辖下群臣分发赏赐。

　　人人都晓得华容是个既没实权，也没钱的公主，是以多少都带了些傲慢的态度，不过大约是因为前些日子华容对织造府的官员们恩威并施，是以今日这往日里最为傲慢的织造官倒是颇为消停。

　　华容倒并未太过介怀。

　　只是储贵妃的弟弟储卫总是不太安分。

　　“听说今岁三皇子给封地内的属官都发了上好的节礼，下官斗胆，想为咱们建康臣僚们向公主讨个赏。”储卫笑意盎然，貌似和善地看着华容。

　　华容正要叩拜。

　　司礼官已经唱作：“跪——叩——”

　　储卫仍是小声干扰：“听闻陛下将第一块祚肉赏赐给了三皇子，不知殿下得到的是第几块呢？”

　　他是蓄意挑衅。

　　华容一忍再忍。

　　所谓祚肉，便是宗庙里出来的祭祀用肉，代表了先祖庇护，每年祭祀分发的祚肉都有大学问，比如这第一块祚肉，必定是要给陛下最信任之人的。

　　父皇将第一块祚肉分给三哥，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华容双手触地，头磕在手心上，重重一叩，顺便以一种极小的声音回复储卫：“您说笑了，吉时刚开始，这礼都未尽完呢，哪有那么快分发祚肉呢。”

　　妙仪掩嘴偷笑。

　　储卫庆幸方才在祭祀，是以没人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不过他也是着实没想到，现如今华容这丫头竟如此牙尖嘴利的。

　　于是他冷笑了一声：“早晚又有什么区别，总归，这第一块祚肉都是三皇子的，就如同公主殿下，不论是八岁还是十八岁，都永远也得不到这第一块祚肉。”

　　华容没有理会，只是往事却不经意地浮上了心头。

　　她忽然想起数年前的自己，还是一个贪图父母温暖的不懂事的孩子，会为了父皇的一句夸奖而高兴得找不着北，也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父爱，而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幸，那都是数年前的自己，而不是现在的自己了。

　　“储大人，一会分发节礼时，本公主一定会给您封个大份的，您请放心，不必太过眼热三皇子。”

　　储卫被气的不轻，若不是念着今日场合重大，恐怕早就同华容辩驳起来了。

　　这黄毛丫头，等着日后他亲姐姐做了太后，三皇子做了皇上，他便是万人之上，定要叫这臭丫头吃不了兜着走。

　　“素来，陛下分发祚肉，第一块都是给有功之臣的，殿下不必在意储卫的话，不过是无稽之谈，奴婢瞧着，倒是那位更有可能呢。”

　　华容顺着妙仪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正是江宁行宫处，此刻晏承应当在里头，也许在泡着温泉，也许在弹琴消遣。

　　按着规矩，华容是皇室，晏承虽劳苦功高，但论起来，也还是臣属，理当随华容在郊外祭祀，并接受华容给予的赏赐。

　　可若是他不来，似乎也并无人会意外。

　　淮南王世子一向纵情桀骜，很是乖张，除却陛下，谁也不服。

　　华容自问没有那个魅力和信心能让其来称臣。

　　比起储卫的诘难，华容更纠结的是，这赏赐，她是给还是不给晏承？

　　若是给了，凭着晏承的身份和功勋，恐怕不肯买账，到时连人带赏赐一并送还府上，那可真是出了大糗，平白叫人瞧了笑话去。

　　可若是不给，恐怕又要被误会华容对其避之如蛇蝎——她是一国公主，再怎样，都不该失了该有的体面的。

　　“礼毕”

　　唱礼的话音刚落，妙仪悄悄扯了扯华容的袖子，小声问她：“公主，那是不是晏世子身边的人？”

　　乌泱泱一群人，因为祭礼的原因，官员们皆都队列整齐，一丝不苟地伫立着。

　　横渠硬着头皮站在最后列——盖是为了自家世子的吩咐，世子爷既不想亲自露面，又不想不出席，两相权衡之下才做出此决定。

　　横渠只觉得如芒在背。

　　高台上的公主似在望他，面容温和，说是宝相庄严也不为过。

　　那笑意明明是暖的，却叫横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颤栗感。

　　公主不过甩甩袖子，便有史官记载在案，于是当她视线扫向横渠这一片时，横渠立时将头给低了下去。

　　“淮南王世子晏承。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自晏承到江宁行宫以来，华容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愈是扑朔迷离，便愈是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公主，祭祀礼毕了。”妙仪提醒。

　　华容今日穿得亦很隆重，十二幅的百褶裙层层叠叠，若非她本人就很纤瘦，恐怕此刻早就被围成一个臃肿的蚕蛹了。

　　“储大人还有话说？”

　　储卫自恃身份，径直走到华容面前漫不经心地揖了一下：“公主且慢，今岁陛下要去往泰山封禅，公主可晓得？”

　　这件事华容自然是晓得的。

　　“陛下要带三皇子一块去。”储卫不无得意地说道：“此等殊荣，并非是人人可享得的。”

　　是的，泰山封禅这样的大事，向来都是国之储君与陛下一同前往。

　　父皇莫非真的想立三哥为太子？不可能。

　　所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哪怕这个他人，是自己的儿子。

　　原本以为三哥是个十足的蠢货，没想到这蠢是一脉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