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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这一年,奉天的雪落的很早,也比往年冷得多。
      沈熙觉站在奉天火车站的月台上,客列呼啸着进了站,沈芸妆一身枣色的大衣,身后跟着两个人,正是冯经年和何铖。
      顾家老宅挂起了彩绸,临时请来的帮佣门里里外外忙碌着,朱红的门,青灰的墙,油绿的廊柱,不再是杂草丛生的院落。本是主人家的终生大事,可主人家却没有一丝喜悦。
      一场婚事。一场屈辱。
      顾廷聿独自坐在雕花楼里,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榆树。他从关东军司令部出来的时候,那个冈田大佐对他露骨的嘲笑,要不是沈熙觉在旁边,他早就跟他拼命了,至少还能留个好名声。
      “名声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的。将来你把那些日本人打出奉天的时候,才是真的报仇了。”
      忍耐,也许是最难的事,沈熙觉却说的如此简单从容。
      有枪的大过天,顾廷聿一路走来仕途虽有不顺,但也是顶着天立着地的军人,而现在却在自己的老家被人供在了神龛上,这口气他忍的牙根儿都要咬碎了。
      回到老宅那天,顾廷聿把满心的憋闷都撒在了沈熙觉身上,就像一个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的人,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想疯一场、狂一场,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知道你憋屈。你心里有多少不痛快,我在这儿。”
      沈熙觉哑着嗓子,伸手捧着顾廷聿的脸,缓声的告诉着他。
      身上的疼迟早会好,心里的疼是一辈子的,若迟一天也许就不会这么疼了,偏偏是梦醉在最美的时刻,那么残酷。
      顾廷聿可以不管不顾只凭着一腔热血跟日本人拼命,大不了一死,他一个当兵的最后落得拼死敌前到也不亏,可沈熙觉剜了心的救他出来,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他去死,到头来却是要拉着他一起死,顾廷聿硬不下这副心肠。
      把一腔子的憋闷倒给了他,那他又该倒给谁,最后伤的最重的人还是他。望着他沉在水光里的眼睛,心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我们逃吧。”
      顾廷聿紧紧的搂着沈熙觉,赤祼的身体紧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当兵这么多年,多少次枪林弹雨、多少次生死关头,顾廷聿从来没退过,更别说逃跑了,可唯有这一次他想逃,真的想逃。
      沈熙觉疲惫的合着双眼睛。如果能逃,他又怎会这么轻意便答应安了野秀一的威逼,城里多少兵、老宅外面埋伏了多少人,要是在天津他们能有些指望,可这里是奉天,他们只有两个人。
      “你答应了我的。”
      声音那么轻,每个字却都像刀一样锋利。
      人影渐渐地清晰起来,顾廷聿的神情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所有的景、所有的人都是灰白的。
      冯经年和何铖锁着眉头也是气的紧,打他们下了火车满眼尽是日本旗,早就恨不得拔出枪来跟这些日本鬼子拼命。
      “咱们杀出去!我还不信了!欺负咱们没人啊!”
      果然不出沈熙觉所料,冯经年凳子还没坐热乎拍着桌子就跳了起来,拔了枪就打算出去拼命。到是何铖还算冷静,硬是把冯经年给按下来了,他瞅了瞅沈熙觉,显是看出了他的焦心和疲惫。
      沈芸妆没在厅里,到也好,不然冯经年这么一闹,反到让她难堪了。
      跟冯经年的莽撞相比何铖沉稳一些,这到多少让沈熙觉松了口气,毕竟劝服顾廷聿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
      冯经年也看出顾、沈二人都颇为愁闷,想来沈熙觉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人,如今也都能由着日本人说了算,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
      “只是早些操办了,原也是般配的人。”
      何铖不让冯经年嚷嚷是怕沈熙觉面子上挂不住,好像顾廷聿多不情愿娶三小姐似的。毕竟除了顾廷聿和沈熙觉之外,谁都只当是提早办了事儿,论理儿到也是说得通,许夫人明里暗里保的媒,也就是只差那么一撇的事儿。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不过是五六日的光景整个人都消瘦了,顾廷聿日日见他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张罗着,有时过了点儿也没见他吃些什么,越是如此顾廷聿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我去看看芸妆。”沈熙觉说着起身往二楼去了。
      何铖这才说起冯经年来。“老冯你也真是。不说是人家沈少爷把参谋长救出来的,就三小姐那大方利索的性儿咱们也得感激人家。一个姑娘家就这么来了奉天,为什么呀,还不是来救人的。”
      冯经年这会儿缓了气,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失言了,本是冲着日本人撒火,可话里到是怨气冲天,反到好像是嫌弃沈家小姐似的。
      “师座可是让咱们平平安安的把参谋长和沈少爷、三小姐带回去的。”何铖知道他是没恶意的,就是自己弟兄被人害了,他心里不痛快。
      许朋韬因为顾廷聿的事特意去了趟南京,一状告到了何司令那儿,就差没去面见蒋公了。东北军一向不服管束,指着他们张将军的面子大,对陆军一百个看不上,顾廷聿摊上这事儿许朋韬也不觉得多惊讶,而且这事儿还搅了日本人在里头,就不单单是陆军和东北军的事了。
      事儿说清楚了,梁子且记下,顾廷聿在奉天抗敌的事也让南京那边儿知道了,这就是分寸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把人弄回来便了结了。
      来奉天之前,他千叮呤万嘱咐,让冯、何二人把顾廷聿和沈家兄妹平安带回天津,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可到了奉天,到处的日本旗子,冯经年这才气冲了脑门,什么都忘了。
      二楼的客房里,沈熙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沈芸妆笑着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翻才定了心。“我真是担心死了,大哥去了山西,我也不敢告诉太太。这会儿看到你们没事了,我才算放下心了。”
      沈熙觉一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他原以为沈芸妆来奉天成婚是大哥和太太允了的,可现在听她的的话,这事儿却是她自己的主意。
      “大哥和太太不知道这事儿吗?”
      沈芸妆摇了摇头。沈熙觉也该想到了,老太太的脾气是知道的,三书六礼哪样儿能少,她能让自家的女孩儿家送上门儿来跟人结婚吗。
      奉天现在的局面进出都难,要不是拿了关东军司令部的条子,只怕沈芸妆他们根本出不了火车站,好容易劝服了顾廷聿,再不能有什么变故了。想到了这里,沈熙觉暂且把日后天津要面对的事先放下。
      “这婚事委屈你了,等回了天津,二哥再给你好好操办。一定要让我们三小姐嫁的风风光光。”
      沈芸妆偎在沈熙觉肩上,从小就喜欢玩他的手,这会儿长大了还是没改了这毛病,拿手跟二哥的手比划着,嘴角含笑。
      接到电报的时候,她是吓的不轻,奉天被日本人占了的事儿天津也是传的紧,大家都是心惶惶的,可巧的连沈熙平也不在家里,沈芸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就这一回还是关乎二哥和顾廷聿性命的事。
      “风不风光我不在乎,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
      暖心窝的话,却像刀一样扎在心里。
      夜色深沉,顾家老宅里寂静无声,只有两扇窗亮着灯,久久不灭。
      顾廷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整个房间都笼着烟雾,灯光朦胧,心里结了一个结,怎么也打不开。
      沈熙觉靠在床上,静静地任时间流逝,头疼的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灯影像会动似的拉得老长,窗外的北风吹啸着,窗玻璃呼啦啦直响。
      隔天早上,顾廷聿和沈芸妆一起给顾家先祖上了香,各自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签了婚书。无人道贺,无人登门,只是一起吃了个饭,便草草散了。之后,何铖就拿着他们的婚书去行政局办结婚证书了。
      不知是事定了,还是着了凉,沈熙觉的头疼越发厉害起来,沈芸妆和冯经年都在跟前,顾廷聿也不好太过关怀,只能远远的看着,可越是看不清心里越是着急,实在难受的不行了,只好下楼在花厅里坐着等信儿。
      沈芸妆给沈熙觉吃了阿司匹林,便让他睡下了。
      “可能是着凉了。”
      等沈熙觉睡着了才从二楼下来,顾廷聿坐在花厅里故作镇定,听闻他睡下了才稍稍放了心。
      “这些日子二哥一定是累坏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沈芸妆心疼的喃喃道,说完才觉得不该,又转而笑道,“等回去了,你们都好好养养。”
      冯经年见他们新婚燕尔,自己在这儿也不合适,便找了个借口到外边儿溜去了。
      顾廷聿和沈芸妆坐在花厅里,外头的院子里雪白了片,景色到挺好看。这婚是结了,却没有一点儿实感,且不说办的草草,就只是起因便是不纯的,更何况顾廷聿心里还藏了事,沈芸妆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仔细的看她一眼。
      没有波折不知情深,心一但分了就收不回来了,更何况分出去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全部。
      “委屈你了。”顾廷聿哑然一句,说的诚恳,也确实发于真心。
      安静了许久的花厅,蓦地有了声音,到让沈芸妆愣了神,默了半晌方才笑了起来。“不委屈。”
      许夫人想保这媒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原是想他有所顾虑,一来他是军人,现在驻守天津,但未必以后一直在天津,二来他是个实心的而且还腼腆的紧,便一直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一抹娇怯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甜,可顾廷聿看着却更是觉得心里有愧。论家世、论人品、论样貌,她本该嫁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可现在却嫁了一个空壳,更心痛的是娶她的人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两天后,沈熙觉拿着结婚证又去了趟南满商会,安野秀一扯东拉西的啰嗦了一上午,方才把通行证交给了沈熙觉,临走的时候还说要去送行,被沈熙觉给回了。
      奉天一片雪茫茫,那插在各处墙头的日本旗子分外的扎眼,一团团红得像血一样。回到顾家已经是下午了,冯、何二人去买火车票顺便再买些日用品,沈芸妆估摸他是没吃什么,便去厨房给他煮点儿稀饭,厅里就只剩下顾廷聿和沈熙觉两个人。
      “你收好。”沈熙觉把结婚证递给了顾廷聿,对方却不接,他手伸在半空也不收,两人就这么僵着。
      沈熙觉累了,打从心里觉得累,他缓缓的把结婚证放在了顾廷聿身前的桌上,起身便想回二楼,手却被顾廷聿紧紧的握住了,沈熙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收了回来。
      “回到天津,太太那边我会去说,婚礼还是要重办的,三书六礼不能少,该有的礼数都照规矩办。我们家只有一个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顾廷聿苦苦一笑,抬眼望向他,“回去,我是不是就该叫你二哥了?”
      “你是我妹夫,叫一声儿你也不算吃亏。”
      话是说笑,可却笑不出来。
      沈芸妆煮的稀饭沈熙觉也还是没吃几口,两天后,四个人便起程了,火车开出了奉天,大家都松了口气。
      到了天津,许朋韬和许夫人早早的便已经在火车站等了,接了人便往沈家去,许夫人说了先得跟老太太赔不是,她再把这媒说了,老太太允了便各自操办起来,婚礼一定要大办,一来是不能委屈了沈芸妆,二来也把这晦气冲一冲。
      自从沈元钊过逝之后,老太太便也少出来走动,没事儿就在她的小院儿里转转,沈芸妆走了隔天她才知道了这事儿,生气自是不必说,只等着他们兄妹俩回来发落。
      说到婚事,老太太本也没有打算反对,就只是生气她一个女孩子家没过礼就先结了婚。老太太好面子,许夫人心里有数,一进门就很赔不是,又是劝又是顺着话责备他们小孩子草率,这么一来二往的算是把老太太安抚了。
      顾廷聿事事都答应,随了他们去办。来日方长,再想只会让大家都难受,想通了也好,演戏也好,叫一声二哥,他已经是沈家的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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