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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一年前,杜先生离开上海时,沈熙觉去送他。
      百姓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杜先生走前把恒社这些年来的利得,全都通过戴先生捐给了重庆政府抗日。国难当头,钱算什么。
      可帮会终究不是军队,占得了码头却打不了仗,说白了乌合之众难以成军,拿起枪来扫射,也有弹尽粮绝的时候,除了杀些鬼子兵,根本没有意义,看那些锄奸团,东打一枪西打一炮,有什么用。
      杜先生问沈熙觉,为何不跟他一起离开,留在别人霸占的地方,做不了自己的主,活不成想活的样儿,何苦。
      沈熙觉浅浅的笑了笑,说他在等一个人,生要等到他的人,死要等到他的信儿,否则在哪儿都跟死了没分别。
      杜先生走了,留了一驾飞机停在虹桥机场,德国教父的私人飞机,只要沈熙觉想走随时便能走,日本人也不敢拦,但起飞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沈熙觉谢了杜先生,真心的感激。
      杜先生对沈熙觉的赏识非比寻常,五六年的时间,沈熙觉这个青帮小爷入帮时浅,可身份地位都超过了许多帮佬,黄先生曾问过杜先生,一个外来人,根不知底不知就给了这么多厚待,怕不怕?
      杜先生一如寻常云淡风清,说了一句,“人看一眼,合缘则聚。”
      送走了杜先生没过多久,詹瑞麟也离开了上海,临走前詹奉俞来找过沈熙觉,还是劝他离开。时局已定,留下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们家一界商人,捐钱捐物还行,端枪打仗可没这个本事,而且上海沦陷、南京屠城之时詹瑞麟大病了一场,家国沦丧如同利刃扎心,怎能不痛。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杜先生走后他就更难过了。”詹奉俞愁容满面的说道,“我和大哥商量了,打算全家去美国。日本人已经几次三番来家里邀请,要父亲加入他们的什么共治会,父亲就是被他们逼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再不走,父亲只要被他们逼死了。”
      大东亚共荣共治会,日本人打着共荣的名头,逼迫上海的商界人士入会,杜先生也是因为日本人想让他当这个会长,才离开上海的。
      日本人想用中国商人的钱拉动战后疲弱的经济,想霸占了中国的土地,再让中国人帮他们建立起一个繁荣的殖民地,然后把从中国榨取的钱财用于他们贪婪的扩张欲望,以一推十,简直无耻。
      沈熙觉知道詹家的处境,杜先生走后,上海船王詹瑞麟便成了共治会会长的头号人选,无论声望还是财力都是无以匹敌的,只能远走以避祸。
      “熙觉,你也赶紧打算打算吧。我不知道你到底等谁,可我知道日本人早就盯上你了,你得自己平安,才能等到你要等的人。”詹奉俞把沈熙觉当成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们性格不同,但是对沈熙觉,他是欣赏和佩服的。当然,他也知道他的劝说根本不会改变沈熙觉的打算,于是他笑了笑,拍了拍沈熙觉的肩,说道,“杜先生给你留了飞机,你要去香港,还是来美国都行。”
      送走了詹瑞麟和詹奉俞,沈熙觉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以前是那么的热闹。
      那晚,沈熙觉去了大世界,黄先生已经好几天不开门做生意了,台上尚雁声给他唱了一晚上包场,台上独一人,台下独一人。
      唱罢,尚雁声谢了妆坐到台下,和沈熙觉一同望着空荡荡的戏台。
      “怎么不走?”沈熙觉问。
      “你呢?”尚雁声答非所问。
      “等人。”沈熙觉答。
      “我也是。”尚雁声嫣然一笑,多少情义在其中。
      沈熙觉是极聪明的人,他早就知道她的情义,只是他们都是聪明的人,便不需多说就都了然了。
      “何苦呢。”
      “别劝。…你得劝得了自己,再来劝我。”
      尚雁声说完,便默了。两人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仿佛大世界外头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半年后,沈熙觉在南满商会的堂室里,答应了安野秀一三个条件。第一,做共治会的会长;第二,出任中亚银行的经理;第三,陪他一晚。
      前两件事让沈熙觉成了上海最大的汉奸头子,黄先生把他逐出了青帮,裴英跟着他也脱离了青帮。
      安野秀一大肆按排报社宣扬共治会和中亚银行,沈熙觉连续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青帮要杀叛徒,锄奸团要杀汉奸,仿佛这世间再也容不下他一个沈熙觉。
      但三个条件之中最让沈熙觉痛苦的是并不是当汉奸。被世人如何看待对沈熙觉来说根本不重要,唯有第三条,他要出卖的是自己,被顾廷聿所爱着的自己,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一种伤害,对顾廷聿的伤害。
      沈熙觉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安野秀一的私宅,当他在安野秀一面前脱掉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沈熙觉的自尊被彻底撕碎了。
      如果顾廷聿没有变节,那一晚会成为沈熙觉永远的秘密,他会千方百计阻止顾廷聿知道,可惜,一切都错乱了。
      顾廷聿无灾无难的从宪兵司令部里被放出来了,还被认命为上海保安队的大队长,沈熙觉的世界全都垮了,他拼命的想要找一个理由,一个顾廷聿变节的理由,可最终却被顾廷聿彻底否决了。
      怕死?
      沈熙觉几乎不认得眼前的人了,那样一个耿直、忠诚、坚毅的军人,怎么因为怕死就叛变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沈熙觉用祈求的眼神向顾廷聿求助,求他给他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答案。
      然而,顾廷聿并没能如他所愿,连一点怜悯都没有的告诉他,他真的变节了。
      “我忠诚,得到了什么结果。在奉天,我被自己人缴了枪;在上海,我被我尊敬的人背叛;在南京,我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我像老鼠一样被关在地牢里,暗无天日的活着。一个背叛了自己国家、背弃了自己国民的政府,值得我忠诚吗?……我不想再活的像一个傻子,我要为我自己活,为你活。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在绝望之后,沈熙觉确定了一件事,他爱顾廷聿,爱的刻骨铭心,无论他是忠诚的军人,还是变节的叛徒,什么样的身份原来根本不重要,他爱顾廷聿,纯粹的爱着顾廷聿这个人。
      “抱抱我。”
      沈熙觉依在了顾廷聿的肩头,周身的疼痛让他疲惫不堪,他再也撑不住了,只想在他的怀里歇一歇。
      顾廷聿环手把沈熙觉拥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热度,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当他从宪兵司令部被放出来时,看到沈熙觉的神情由期待变成绝望,那时他就像被无数利刃扎进了心里,痛到乎无法负荷。
      那份名单是戴局长交给他的,是他重回上海的钥匙,上面有十一名军统上海情报站人员的名字。
      在安野秀一向沈熙觉开出条件的同时,宪兵司令部已经按照名单逮捕了这十一个人,刑讯之后证明了这份名单的真实。于是顾廷聿用这份名单成功留在了上海,而他来上海之前已经在南京以陆军少校的身份加入了汪、周二人筹建的新政府。
      安野秀一彻彻底底的算计了一把沈熙觉,让他尝到了惨败的滋味。
      安野秀一以日军特务机关机关长的身份来到上海,他的目的有两个,身为南满商会的会长,促进宁、沪、浙的金融发展是他在明处的任务,而在暗处他的任务便是组建日军在上海的特务机关。
      八、九月间,周、汪在不遗余力的组建亲日政府,汪和蒋之间的内争到了今时今日早已将国民政府分裂,蒋公现在人在重庆,联合抗日是目前重庆政府的明确目标,国军全面统一战线也是史无前例的。而汪、周方面则是积极接触日方,在南京组建新政府。
      日军在上海组建特务机关,一来是为了扶植汪、周二人正在组建的新政府,二来也是为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再来便是要对付重庆政府的军统特务。
      而顾廷聿就是军统安插在上海的一根针,他将接替军统上海站站长的位置,为前方战局提供有力的情报。
      戴局长在临别之时对顾廷聿说,“只有惊弓之鸟,才能活的长久。”
      回到上海的第一场仗在没有硝烟的审讯室里。
      “我忠于党国,党国却视为我敝履。”顾廷聿坐在宪兵司令部的审讯室里,而对日本特务机关的梅山少佐时,从容的说道,“我是被押往过重庆,我也见过戴局长,他让我加入军统,并认命我为上海情报站站长。我答应了,所以他给了我这份名单。”
      审讯外面安野秀一正从监听器里听着顾廷聿的叙述,比起烽火连天的前线,这里的战争更加激烈。
      “你背叛了你的国家。”梅山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顾廷聿。
      顾廷聿冷冷的笑了笑,“我背弃的是一个逃离了首府的政党,而不是我的国家。这份名单上的人是新政府的政敌,我是新政府的军人,用你们的手来打击我们的政敌,不是最好的战略吗?”
      “不愧是参谋长。”梅山的嘲笑依然露骨。
      顾廷聿坦然正坐,他知道就凭这些话想取信日本人是不可能的,那份名单才是他的唯一的筹码,以生命为筹码,以献血为代价,隐秘战线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
      “名单就在这儿,抓到人你们再决定我的生死。”
      宪兵部证实了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军统特务,可是安野秀一依然对顾廷聿的抱有很深的怀疑,弃车保帅是常有的事,如果一个人的存在是需要牺牲十一人换来的,那么存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更加具有杀伤力。
      顺水推舟,安野秀一在和军统局的戴局长下一盘棋,现在他轻松的吃掉了十一个子,而第十二颗他也收下了,让顾廷聿留在上海,任命他为保安队的队长,让他去杀那些抗日分子,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首先要做的是屠戮他的同胞。
      安野秀一佩服中国人的兵法和计谋,他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手段和头脑,而是他承认对手的优秀并向对手学习,然后再用在他们身上。安野秀一比任何人都谨慎,也比任何人都多疑,他从不绝对相信任何人。
      从顾廷聿离开宪兵司令部的那一刻开始,沈公馆就在被严密的监视着。
      顾廷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如果说他在军统局真的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收起所有的情绪,收集所有的讯息。
      从南京被秘密押往重庆,再从重庆被秘密送回南京,顾廷聿在这样的往复之间,被赋予了使命。作为上海驻军参谋长,他对上海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他在军中也是出了明的犟脾气,相信很难有人会怀疑他会成为军统特工,这一步棋走的险,但也不得不让顾廷聿佩服戴局长的精明老练和心狠手辣。
      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军统的特工,每一个人都像顾廷聿一样被赋予了使命,而如今他们被轻易的舍弃掉了,为了保一个更有力的棋子,他们成了弃子。而顾廷聿,如果他的身份被拆穿,那他也只会是第二十颗弃子。
      如履薄冰,顾廷聿只有这样的感觉。
      而令他最痛苦的不是生死抉择,而是面对沈熙觉时的背叛感,有些事他不能说,即使对他造成了那么沉重的伤害,依然不能说。他们在重重的监视下,他绝不能掉以轻心露出任何马脚,他不能让沈熙觉置身在任何危险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分,顾廷聿怀里抱着沉沉睡去的沈熙觉,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刻在顾廷聿的心。一直以来沈熙觉都在维护着顾廷聿,也许很多时候他选择了最有效的方式,但也深深的伤害了彼此之间的信认。
      顾廷聿如今深知信认的可贵,它如此难以取得,却又轻易便能被打破。这次,他要来保护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再让他受到伤害。
      夜里,沈熙觉烧的更加厉害了,顾廷聿和裴英把他送到了医院。
      也许是在顾廷聿回到他面前,他绷紧的弦松了下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沈熙觉终于被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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