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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乱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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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终于,没有人再来探望我们了。
师父,师兄,还有父亲,那些曾经我无比憧憬的强者,都纷纷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轰然倒塌了,而在那道无形的颓墙之下,我的世界也随之分崩离析。
向秀,你要记住,你是魏家唯一的希望,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抛弃了尊严也好,舍弃了人性也好,也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将诏书扔到地上,她强忍着泪水对我微笑,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脸说,把眼睛闭上。我唯一一次没有听她的话,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衣袖里取出一把刀,决绝地割断自己的喉管。
血花飞溅出来,我麻木地用袖子擦着脸,慢慢弯腰拾起沉重的凶器。
那是父亲最心爱的短刀。
这样也好,她不用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伤害和侮辱。
这样最好。
我用那锋利到不可思议的白刃绞下了她的一束长发,温热的触感残留在指间,再慢慢入侵到我的五脏六腑,呼吸都变得倦怠了。还记得师父说过,那些过早降临的人和事都是命中注定,因此不必过于悲伤。只是,现在连他都不在我的身边了,又有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曾经那么崇尚的天道,竟然会背弃它的信徒,在权谋面前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内卫们将母亲的尸体抬走了,他们夺走了父亲的短刀。我靠坐在墙角,漠然地凝视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其中有一个人走来重重踢了我一脚,纪大人,这小孩连他妈死了都不哭,真是邪门。
飞扬跋扈的男人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拽起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起脸,喂,你母亲死了,你都不跟她一起去么?怕死啊,要知道这样活着,可是比死还痛苦的事啊。
喂,你们看,好端正的脸啊,这样长大以后能迷住不少女人吧。
众人发出哄笑,大人,你也被迷住了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你师父已经在昨天被当众斩首了,墨流的叛乱分子也被全部剿灭,现在外面早已不再是你们魏家的天下了。
胸腔里有东西在破裂,连血管都在剧烈的膨胀和收缩,那些我无法想象的,也不敢去想象的事实,在视线里慢慢的腐烂。什么过早降临的人和事都是命中注定,他一直都在欺骗我,那个教我用刀,却没有教我要以血还血的混蛋。
小少爷,千万别以为我是好心才告诉你这些的。高瘦的男人叹了口气,圣上已经下令,将四府十五岁以下的男丁全部流放到北方的通州大牢去,当然,你外公丞相大人是竭力主张要斩草除根的,啧啧,真是大义灭亲啊,不过再怎么说,你都要好好感激圣上的恩典。
给我滚。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我要守护的东西,双亲,师父,同伴,以及深入骨髓的理想与信仰,统统都失去了。用死来证明这样活下去毫无意义吧,魏向秀,现在下到黄泉跟大家好好道歉,说不定还来得及,至少还能见到师父,然后狠狠给他五六百个大耳光。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到现在了还那么看不起人。
内卫们叫嚣着,毫不犹豫地抬起脚往我的身上踩下,我的嘴角浮现出愉快的笑,他们是一群没脑子的傻瓜。疼痛不知轻重的身体,刀刺穿皮肤的声音,粘腻的血顺着鼻梁往下,还没来得及流到地上就已经凝固,这时,唯一陪伴我的,只有手里紧紧攥在掌心里的那束长发而已。
母亲,对不起。
对不起了……
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到纪大人戏谑的声音在狭小的暗室里飘荡,喂喂,你们可当心别踢到他的头和那地方,万一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可就难办了。
2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再次回到了积安十二年,那个遥远的仲夏。
中京来了客人,听说还是师父的旧交,因此学堂里也难得提早放课。
切,又不是相好来了,那么高兴干什么,真恶心。我叹气,只见那两个男人一起慢慢穿过桥边缠绕着黄花藤蔓的老树,妖妖娆娆的夕阳将那两道背影拖得又细又长。
花粉飘荡在快要融化的空气里,树间的蝉鸣和众人的吵闹不绝于耳。我远远地走开,嘴里叼着一支无名的干草,躺倒在后山的斜坡上,头枕厚厚的竹简,将目光延伸到天边,那里有很多青鸟在盘旋,时不时落下几尾羽毛。
我是新帝登基那天出生的,加上又是魏家的独生子,因此得到了皇后姑姑的宠爱,可另一方面,跟身为大司马的父亲的关系却一直都很差,因此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不顾众人的反对将我交托给了师父,传说中他是这个帝国最强的男人,不过同时也是穷得叮当响就对了,还记得初入墨流门下,我几次三番的策划逃跑,最终的结果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要洗一个月的茅房。
你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看看你的周围,这些孩子跟你一样,都是中京贵族之后,他们的父辈为了让他们远离骄奢淫逸,特意将他们送到这里,舍弃了自己的姓氏,学习谦恭折节,为的是将来能承担起匡扶天下的职责。
好了,你去洗一个月的茅房吧,在这个过程里好好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努力变得强大起来。
切,说得好听,难道洗了茅房就能强大了吗?
母亲临别时哭着说只要三年就好,三年以后一定来接你。只是眼看第七年都快过去了,一切却仿佛没有任何改变,开始时每个月我还会写家书,可是那些鸽子飞走以后,却再也没有飞回来过。随着约定好的期限渐渐远离,我渐渐明白记忆里那个烟雨蒙蒙的中京,是永远的留在了当日。
纵然表面还能装成无论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可那种寂寞的感觉却渐渐麻痹了心脏,不仅仅是心脏,近乎流放的生活里连原本发达的泪腺都好象退化了。
向秀,你在干什么?
晴空走到我的身边坐下,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两块精致的米糕。外面包着的绿纸颜色很美,还绘有浅浅的海棠花,是中京很出名的梅子酒蒸糕,母亲以前也常常会买来哄我,却被冷酷的父亲责备说男孩子老是吃这种甜食会越来越软弱,没有出息。
不关你事。还有,我的名字不是让你叫的。
哼,是师父叫我拿点心给你吃,要不然谁稀罕叫你啊。
那张漂亮的脸上流露出不屑,这个爱哭又较真的娘娘腔听说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师父收留了,所以特别喜欢向师父撒娇兼打小报告,也因为这一点常常被大家戏弄。
哦?那你刚才干吗一直盯着我看?
谁盯着你看啦?真低级。
我最讨厌吃这种东西了,拿走。
为什么?
因为讨厌。
怪人。
我闭上双眼,晴空不会明白,那种扭曲的思念一旦像岩浆般爆发,会有多么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