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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93(新) ...

  •   蔺知柔走出长公主府,方才感到里衣服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很难受,一股迟来的恐惧攫住她,她双膝发颤,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冬日苍白的阳光沉沉压在她肩上。

      她走进长公主府时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对长公主来说她无异于一只蝼蚁,因为柳云卿的缘故,或许格外想踩上一脚,她完全可能暗暗采纳她的建议,但借机发落她,也许直接将她杖杀,也许把她扔给令狐湛出气,她的女子身份一暴露,最后也是个死。

      如今这结果已是万幸,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至少捡回了一条命,多亏长公主对柳云卿的情谊有不少天真纯粹的成分,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掩盖真面目,她会权衡一下踩死这只蝼蚁值不值得。

      想起柳云卿,一股淡淡的苦涩从心底涌出来,蔓延到嘴角,凝成一个浅笑,他们的师徒缘分终是走到了尽头。

      长公主聚敛无度,草菅人命,便是她竭力在柳云卿面前掩藏真面目,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以柳十四郎的清高孤傲,如何会心甘情愿与她同流合污?

      可是当年他与父祖决裂,走投无路之时,是兰陵长公主给他提供了庇护,帮他奔走,拿回他母族的资财。他这样的性子,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与她割席。

      立新储多半会开制科,东宫祸起之时,便是柳十四郎青云直上之机。长公主正是势焰熏天的时候,他出仕,她一定会奔走出力,所有人都会将他视作长公主的同党,谁会知道他心怀天下,谁又会在意?长公主跋扈恣睢、羊狠狼贪,便是皇帝能容她,新帝呢?届时他又如何自处?

      蔺知柔已经可以预见他的痛苦煎熬。

      她的出身却不能带有长公主府的印记。在兰陵长公主造访终南别业的时候,她便已明白,与柳云卿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甚至站到对立的阵营。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山中宁谧静好的日子这么短暂,虚幻得像山间清晨的薄雾,炎日一升起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蔺知柔不敢耽搁,一出长公主府便直奔城门而去。

      回到别业时,天已擦黑了,群峰只余下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冬山空寂,不闻归鸟,除了潺潺山涧与飒飒山风,便只有马蹄踏在雪地里的声音,濡湿的里衣被体温烘得半干,又被山风吹冷,令她遍体生寒。

      转过一个弯,别业朦胧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灯站在门前,灯火在风中摇曳,像一点微弱的萤火。

      看到灯火的刹那,蔺知柔才发现夜色已经深浓,久违的孤独像深浓的夜色笼罩了她。

      ……

      蔺知柔在五步之外下马,牵着缰绳走到柳云卿跟前,行了个礼:“弟子回来晚了。”

      柳云卿看了看她被山风吹乱的发髻:“见到你要见的人了?”

      蔺知柔冷静地答道:“张侍郎不在府上。”

      她在京中除了师父师兄和东宫诸人之外,来往的只有同乡张十八郎,丑孩子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他的叔祖父是当朝吏部侍郎,蔺七郎病急乱投医想走他的门路救楚王,也在情理之中。

      柳云卿直觉徒弟没说真话,但除了张府,他也想不出她还能去请托谁。

      无论如何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便放下心里那点疑惑:“饿了吧?回去换身衣裳,我叫人摆膳。”

      蔺知柔道:“师父用过饭了么?”

      柳云卿提灯走在前面替她照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等你一起。”

      他的语气很平淡,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不着痕迹的淡淡关切,不会给人负担。

      蔺知柔的呼吸没来由一窒,忽然自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她对着那道修长的背影道:“师父……”

      柳云卿停住脚步,转过身:“怎么了?”

      他清俊的脸庞半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不见眼神。

      蔺知柔瞬间冷静下来:“让师父久等,是弟子之过。”

      柳云卿轻轻一笑,像是有根绷紧的弦陡然一松:“你入我门下也有三年了,怎么还这样见外。”

      蔺知柔不语,低头快步跟上去。

      虽然决定了要走,但要走得合情合理,不惹柳十四郎起疑,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在兰陵长公主更怕柳云卿知道真相,给了她十天时间安排妥当。

      她每隔数旬便会接到江宁寄来的家书,算算这几日应当有书信到,她只需以家中有急事要她回江南为由,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柳云卿。

      果不其然,四日后,江宁的书信到了。

      信中照例是赵氏报平安,外加一些家中的琐事。蔺知柔防着笔迹另写了一封装进函中,便去找柳云卿辞行——师父不会要求看她的家书,她这么做也只是以防万一。

      蔺知柔编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柳云卿静静地听她说完,目光动了动,良久才道:“我叫人送你回江南。”

      “多谢师父,”蔺知柔道,“家人已安排好,有相熟的药商南下,弟子可以随他们同行。”

      柳云卿沉默有时,轻轻颔首:“也好。何时启程?”

      蔺知柔迟疑了一瞬,她不是当断不断的人,已经决定的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她下山后还有很多事需要安排妥当。

      但此刻,望着柳云卿的双眼,她忽然想拖一拖,哪怕只有几天时间,哪怕只有一时半刻。

      喉咙像是上了锁,她抿了抿唇,艰难道:“两日后便要上船,弟子打算即刻收拾行囊,明日便下山。”

      “这么急。”柳云卿轻声道。

      蔺知柔“嗯”了一声。

      一时间两人都无言,沉默如帘幕落下,将他们阻隔两端。

      不知过了多久,柳云卿轻咳了两声,嗓音里有几分涩意:“下晌我要去一趟觉慧寺,今夜宿在寺中,明日大约来不及送你。”

      蔺知柔道:“不敢劳师父相送。”

      柳云卿微垂眼眸,嘴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眼,如往常一样温和地望着她笑道:“前日还说你能出师了。”

      蔺知柔道:“弟子学无所成,有负师父教诲。”

      她一开始拜入师门便不是为了治学,满心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功利心思,也没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抱负,柳云卿教她的东西,她是买椟还珠,只取了外壳和皮毛,她能将他的诗风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学不到半点高华气度和风骨,的确是有负教诲。

      “不必妄自菲薄。”柳云卿道,捏了捏眉心,露出一丝疲倦之色。

      蔺知柔便即起身行礼:“打搅师父清修,弟子这便告退了。”

      柳云卿颔首,起身相送。

      打起帘栊一看,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庭中积雪已经快和第一级台阶齐平了。

      蔺知柔无言地行个礼,转身向廊下走去,斜风裹挟着雪片往她头脸上扑。

      “等等。”

      柳云卿叫住她,折回屋里,从衣桁上取下一件锦面白狐裘,走下台阶递给她:“穿上。”

      蔺知柔没伸手接:“太贵重了,弟子受之有愧。”

      话音未落,脸侧一阵夹杂着沉檀和梅韵的风掠过,不等她回过神来,有什么落在她肩头,将风雪和刺骨的寒意挡在了外头。

      “看样子明日还有风雪。”柳云卿仔细地替她系上狐裘。

      冰凉的指节冷不防地划过她的下颌,他不自觉地道了声“抱歉”。

      他们一起生活两年,从未如此靠近,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蔺知柔不敢呼吸,也不敢抬眼,生怕一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睛。

      柳云卿站在廊下,望着她走远,自始至终没问她何时回来。

      蔺知柔也只字未提何时回来。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再相见时便是物是人非。

      第二日一早,蔺知柔坐着犊车离开别业,驾车的是柳伯,她只有几件箱笼,几乎和来时差不多,衣箱底下藏着一个黑檀木盒子,里面有一方碎砚。

      她将柳云卿昨日给她的狐裘留在了房中,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见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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